滨海市的夜色是一块巨大的、浸透了欲望与疲惫的黑丝绒。无数霓虹灯是洒在上面的碎钻,廉价而迷人。在这片光怪陆离的都市丛林里,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。有人是猎手,有人是猎物,而更多的人,是舞台上沉默的背景板。
我叫岑九河,我扮演的,就是背景板。
我的舞台是一辆破旧的国产电车,我的角色是一个开车慢如龟、被乘客反复投诉的网约车司机。我听着最尖酸的刻薄,忍受着最无礼的辱骂,日复一日,将自己打磨成一块不会反光的石头。他们说我慢,说我窝囊,说我像只缩头的乌龟。他们说得都对。
因为他们不知道,乌龟缩头,不是因为胆怯。
而是为了在探出头颅的那一刻,能更精准、更迅猛地咬断猎物的喉咙。他们更不知道,有些伤疤,藏在皮肤之下,刻在骨髓之中。而有些本能,一旦被唤醒,便需要用鲜血来平息。
今夜,滨海市的风,似乎比往常要更冷一些。我的手机屏幕亮起,一个去往郊区废弃工厂的订单,像一枚投入静水的石子,泛起了无人察觉的涟漪。
练习,该结束了。
滨海市的晚高峰,空气像加了铅。
我的国产电车,无声地卡在钢铁洪流里。后座的男人第十七次看表,肥硕的手指几乎要戳进表盘里。
“师傅,你这车是没吃饭还是怎么的?前面绿灯都亮半天了,动都不动一下!”
男人的声音在狭窄的车厢里炸开,带着一股蒜蓉和劣质香水的混合气味。
我没回头,目光落在前方红色的车尾灯上。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,稳得像焊在上面。车子往前挪动了五十厘米,然后停下。
“我C!你到底会不会开车?我这几百万的合同要是黄了,你赔得起吗?慢得跟乌龟一样!投诉!必须投诉你!”
男人一边咆哮,一边拿出手机,对着我的司机牌照就是一通猛拍。屏幕的反光,映出我古井无波的侧脸。我依旧没说话。
你说得对,乌龟的壳,确实很硬。
这辆车是我的壳。滨海市网约车司机的身份,也是我的壳。它们把我包裹得很好,让我看起来人畜无害,甚至有些窝囊。
这正是我想要的。
三年前,我从一场噩梦中醒来。医生告诉我,我的左腿废了,神经严重受损,能保住腿已经是奇迹。他们说我再也无法奔跑,甚至正常行走都会伴随终生疼痛。
“天狼”突击队的队长,“河神”,在那一天死去了。活下来的,只有岑九河。
一个档案上写着“普通士兵,因伤退役”的普通人。
车子终于滑到目的地,男人甩下一句“等着被封号吧废物!”,摔门而去。
车内恢复了安静。
我拿起水杯,拧开,喝水。我的手腕上,有一道狰狞的疤痕,像一条蜈蚣,从袖口一直爬进深处。我静静地看着那道疤,那是过去的勋章,也是现在的枷锁。
我看了一眼手机屏幕,一个新的订单弹了出来。
目的地:郊区,海丰废弃工厂。
时间,晚上十一点。
这是一个异常的订单。正常人不会在这个时间去一个废弃的地方。我的手指在“接受”按钮上悬停了半秒。
最终,我点了下去。
夜色渐深,城市的光怪陆离被我甩在身后。车子驶入通往郊区的公路,路灯变得稀疏,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,像是要把我这辆小小的电车吞噬。
后视镜里,映出后座上两张年轻但带着戾气的脸。他们一上车就没说话,只是低头玩着手机,帽檐压得很低。
一个在玩消除游戏,另一个在看短视频。
看起来很正常。
但我知道,不正常。
左边那个,玩消除游戏时,拇指关节粗大,指甲缝里有黑色的机油渍,手背有烫伤的旧疤。他玩得很专注,但每隔三十秒,眼角余光就会扫过后视镜,观察我的反应。
右边那个,短视频的声音开得很大,但他手机屏幕的角度,却能通过车窗的反光,清晰地看到我的侧脸。他的腿一直在轻微地抖动,不是放松,而是某种行动前的亢奋。
车里弥漫着一股廉价香烟和紧张混合的味道。
我像什么都没发现,依旧把车开得四平八稳。稳,是我唯一的标签。时速六十,绝不超速。这曾让无数乘客抓狂,也让我的服务分在平台垫底。
他们叫我“龟速司机”。
车子离废弃工厂越来越近,路边的黑暗愈发浓郁。
“师傅,停一下,我兄弟想撒泡尿。”左边的男人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。
我依言减速,缓缓靠边。
车刚停稳,一股冰冷的寒意就贴上了我的脖颈。
是刀锋。
“别动。”右边男人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,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,“把手机交出来,然后……听我们指挥。”
我举起双手,动作缓慢而顺从。
“别紧张,哥几个就是借你车用用,完事了就放你走。”左边的男人从我手里拿过手机,关机,扔到一边。
冰冷的刀锋依旧架在我脖子上。
“开车,进前面那个工厂。”
我点了点头,重新启动车子,慢慢地,非常慢地,将车开向那片矗立在黑暗中的钢铁废墟。车灯划破黑暗,照亮了工厂门口“海丰机械”四个锈迹斑驳的大字。
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。
三年来,我每天都在练习如何控制我的右手,控制那股几乎要撕裂身体的杀戮本能。我开车,是为了练习耐心。我忍受辱骂,是为了练习遗忘。
现在,我忽然觉得。
练习,或许该结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