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门开了。婆婆走进来,手里提着菜篮子,篮子里是青菜和豆腐。
她把篮子往厨房台面上一放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。她的眼睛扫过客厅,最后停在我身上。
我正缩在沙发角落,手里抱着一个布偶狗。那狗很旧了,毛都磨没了,露出里面灰白的棉絮。
一只眼睛是黑的纽扣,另一只是白的,歪歪扭扭的,像是被人揍过。
我用手一下一下地摸着它的头。“还在弄那个破玩意儿。”婆婆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,
带着一股子油烟味儿。“脏死了,扔了算了。”我没说话,继续摸。婆婆擦着手走出来,
站到我跟前,影子把我罩住。“我跟你说话呢,听见没有?一个狗,有什么好摸的?
你一个姑娘家,天天抱着个破烂,像什么样子?”我抬起头,看着她。“妈,它不脏,
我天天洗。”“洗?洗得掉吗?里头的棉絮都黑了,细菌都长满了。”她伸出手,
想从我怀里把狗拽走。我抓紧了。“别碰它。”“嘿,你这孩子!”婆婆火了,
力气也大起来,“我碰一下怎么了?我是你婆婆!一个破烂玩意儿,还当个宝了?
”她猛地一扯。我死死抱着,身体往后缩,后背撞在沙发扶手上,疼得我吸了口气。“松手!
”“不松!”我们俩就那么拉扯着。布偶狗在我们之间,被拽得变了形。那只白的纽扣眼睛,
对着我,好像在眨。陈旭这时候回来了。他一开门就看见这架势。“妈,晓晓,
你们干什么呢?”他走过来,把我们俩的手分开。婆婆喘着气,指着我。
“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!为了一个破狗,跟我动手!”我抱着狗,胸口一起一伏,说不出话。
陈旭打圆场。“妈,晓晓就喜欢那个,您别生气。晓晓,也是,妈不就是说说嘛,
你让妈碰一下能怎么了?”我没看他,就看着婆婆。婆婆瞪着我,胸口还在起伏。
“我今天就非把它扔了不可!”她说着,又扑了上来。2我没想到她会来真的。
我抱着狗往卧室跑,她就在后面追。她的脚步很重,“咚咚咚”的,像是要把地板踩穿。
我跑进卧室,想把门反锁。可她的手已经卡在了门缝里。“开门!你给我开门!
”她的力气大得吓人,门被一点点推开。我顶不住,被她推得一个踉跄,摔在了地上。
手里的布偶狗也飞了出去。婆婆冲进来,一脚踩在布偶狗身上。她穿着硬底鞋,
就这么用力碾了碾。“让你护!让你护!一个破东西!”她弯腰,捡起那只狗,看也不看我,
转身就往外走。我爬起来,想去追。陈旭拦住了我。“晓晓,算了,算了,一个玩具狗,
回头妈气消了就给你了。”“不行!”我推开他,冲出卧室。婆婆已经走到了门口。
她拉开楼道里的垃圾桶盖,手一扬。那只布偶狗,我抱了十年的布偶狗,划了一道弧线,
掉进了黑漆漆的桶里。“砰。”垃圾桶盖被她重重盖上。世界一下子安静了。
我站在客厅中央,看着那扇紧闭的门。门上还有个“福”字,红红的,刺眼。
我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。陈旭还在我旁边说着什么。“晓晓,你别这样,
妈她也是……”我转过身,看着他。“你让开。”“晓晓……”“我让你让开!
”我的声音我自己都觉得陌生。陈旭愣了一下,下意识地退了一步。我走到门口,拉开大门。
楼道里空荡荡的,只有垃圾桶静静地立在那里。3我冲下楼。外面在下雨,不大,但是密。
雨丝打在脸上,冰凉冰凉的。我穿着拖鞋,脚踩在水洼里,溅起一片水花。
我跑到垃圾桶旁边,手放在盖子上,却怎么也抬不起来。那盖子像是生了根,重得千斤。
我用肩膀去撞,用拳头去砸。“砰,砰,砰。”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,又暗了,又亮了。
终于,盖子被我撞开了一条缝。我凑过去,闻到一股子酸臭味。剩菜,烂叶子,
还有别的什么,混在一起,冲进我的鼻子。我伸手进去,胡乱地摸着。黏糊糊的,湿漉漉的。
我摸到一截香蕉皮,一个塑料瓶,一个硬邦邦的纸盒子。没有。我的狗呢?
我把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,垃圾桶的边缘硌着我的肚子。我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扒。
烂掉的西红柿汁水流了我一手。一个破塑料袋套在我的手腕上。还有不知是什么的汤汤水水,
顺着我的胳膊往下流。我还是在找。陈旭跑下来了,他打着一把伞,站在我身后。“晓晓,
你回来!你疯了!”他不来拉我,就在那儿喊。“一个狗而已!我明天给你买十个,一百个!
你快上来!”我停下手,回头看他。雨下得更大了些。他的伞在风里晃,一半的身子都湿了。
我看着他,笑了。“陈旭,你不懂。”我转回头,继续在垃圾里翻。终于,
在垃圾桶的最底下,我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。我把它抓出来。是我的狗。
它身上沾满了菜叶和污垢,那只白的纽扣眼睛,不知道什么时候,掉了一半,挂在上面,
摇摇欲坠。我把它抱在怀里,就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。我转身,一步步走上楼。
陈旭还站在那儿,伞也忘了打,就那么看着我,好像不认识我一样。4我回到家里,
把门关上。婆婆正坐在沙发上,看电视。电视里放着家长里短的电视剧,声音开得老大。
她看见我,又看见我怀里那个脏兮兮的东西,脸立刻就拉了下来。“你还给它捡回来了?
你是不是有病?”我没理她,径直走进卫生间。我拧开水龙头,把水开到最大。
冷水哗哗地流,冲在布偶狗身上。我用肥皂一遍一遍地搓,搓出满手的黑沫子。
那只掉了一半的眼睛,在水流的冲击下,晃来晃去,最后还是掉了下来,“啪嗒”一声,
掉进下水道,不见了。我停下手。狗现在只剩下一只眼睛了。一只黑纽扣眼睛。
它就那么对着我,黑洞洞的。我把它捞起来,用毛巾擦干,然后抱着它,走回卧室。
我把它放在枕头边,就像以前一样。我坐在床边,看着它。陈旭跟进来了,他身上还湿着,
地板上留下一串脚印。“晓晓,你听我说,妈她……”“你出去。”我打断他。“晓晓,
你别这样,我们好好谈谈。妈就是那个脾气,她不是故意的。”“她是不是故意的,
你不知道吗?”我抬起头,看着他,“她从我嫁过来的第一天,就没喜欢过我。
她讨厌我穿的衣服,讨厌我做的饭,讨厌我看书,讨厌我的一切。现在,
她连我最后一点东西都要毁掉。”“那只是一个狗啊!”“它不是狗!”我站起来,
走到他面前,“它是我妈留给我的!我走的时候,她就给了我这个!她说,想家了,
就抱抱它!”陈旭愣住了。他张了张嘴,没说出话来。我看着他,突然觉得很累。
“你出去吧,我想一个人待着。”他没动。“陈旭,”我轻声说,“你让我自己待一会儿。
不然,我怕我会做出让你后悔的事。”他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床上那只独眼的布偶狗,
finally转身走了出去。我关上卧室的门,把自己和那只狗,一起锁在里面。
5我在卧室里待了很久。天黑了,我没开灯。外面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,是他们在吃饭。
没人叫我。我抱着那只独眼的狗,坐在地板上,背靠着床。我觉得很冷。不是身上冷,
是心里冷。那种冷,从脚底板一直往上冒,冻得我浑身发抖。我抱着狗,
把脸埋在它湿漉漉的毛里。它身上还有肥皂的味道,可是,那种熟悉的味道,好像也变了。
我不知道过了多久,门把手被转了一下。门没锁,只是虚掩着。门被推开了,一道光照进来,
刺得我眯起了眼。是陈旭。他端着一个碗,碗里是饭菜。“晓晓,吃点东西吧。我热了一下。
”他把碗放在床头柜上,然后在我身边蹲下。“对不起,”他说,
“我不知道那个狗对你这么重要。”我没说话。“你别生妈的气了,她……”“我不想听。
”“好,不说她。”他顿了顿,“你吃饭,好不好?你一天没吃东西了。”我还是不说话。
他叹了口气,伸手来抱我。“晓晓,别这样,我心疼。”他的手碰到我的肩膀。我猛地一颤,
像被烫到一样,把他推开。“别碰我!”他愣在那里。“你妈把我的东西扔了,
你现在来心疼我?”我看着他,声音又冷又硬,“你想干什么?安抚我一下,
然后这件事就过去了?明天,我继续当个好媳妇,对你妈笑脸相迎?
”“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“你就是那个意思!”我站起来,一步步逼近他,“陈旭,
在你眼里,我受的委屈,是不是永远都只是一点小事?是不是只要我忍一忍,就过去了?
”“晓晓,你冷静点。”“我很冷静!”我指着他,又指指门外,“我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!
你们一个一个的,都来告诉我,要我冷静,要我大度,要我懂事!谁问过我愿不愿意?
”我的声音越来越大,最后几乎是在吼。婆婆在门外喊:“嚷什么嚷!还让不让人看电视了!
”我看着陈旭,他脸上全是尴尬和为难。我突然就笑了。我觉得这一切,都像个笑话。
6我没再看他。我转身,打开卧室门,走了出去。客厅里,电视的光一闪一闪的,
照在婆婆的脸上。她手里还拿着遥控器,正对着我。“你要造反啊?”她说。我没理她,
我的眼睛,落在了客厅的博古架上。那个架子上,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。
大部分都是假的,不值钱。但正中间的那个,不一样。那是一个青花瓷瓶。不大,
也就一尺多高。上面画着一匹马,在云里跑。那马画得活灵活现,
好像要从瓶子上跳出来一样。那是婆婆的宝贝。她每天都要用一块软布,仔仔细细地擦一遍。
家里来了客人,她必定要指着那个瓶子,说上半天。说那是她祖上传下来的,是真正的古董,
值大价钱。陈旭跟我说过,那个瓶子,是她妈留下的遗物。她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。
我径直朝那个博古架走过去。我的脚步很轻,可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。
婆婆好像感觉到了什么,从沙发上站了起来。“你干什么?”陈旭也冲了出来,
他抓住我的胳膊。“晓晓!你疯了!别乱来!”我甩开他的手。我的眼睛里,只有那个瓶子。
我走到博古架前,站定。我伸出手,慢慢地,慢慢地,朝那个瓶子摸过去。我的指尖,
就要碰到那冰凉的瓶身。“不许碰!”婆婆尖叫起来,像被踩了尾巴的猫。她扑过来,
想推开我的手。陈旭也拉我。“晓晓!你想想清楚!”我回头,看着他们俩。一个惊慌失措,
一个怒目圆睁。我笑了。“你们不让我碰我的东西,我也不让你们碰你们的东西。
”“很公平,不是吗?”7我收回手。婆婆和陈旭都松了口气。但下一秒,
我拿起旁边的果盘。那是一个厚重的玻璃果盘,里面还装着几个苹果。我把它举起来。
婆婆的脸色“刷”地一下就白了。“你……你想干什么?”陈旭也慌了,
他扑过来想抢我手里的果盘。“晓晓!放下!快放下!”我后退一步,躲开他。我的眼睛,
始终盯着那个青花瓷瓶。“妈,”我轻声说,“你不是说我的狗是破烂吗?
”“我……”“你不是说它脏,要扔掉吗?”“你……你别乱来!有话好好说!”“好好说?
”我笑了,笑得眼泪都出来了,“你扔掉它的时候,怎么没想过要好好说?”我举起果盘,
对准了那个瓶子。“晓晓!不要!”陈旭大喊。婆婆已经说不出话了,她捂着胸口,
嘴唇发白,指着我,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我看着她。我好像看到我,在楼道里,
对着那个紧闭的垃圾桶。我好像看到我,在垃圾堆里,满身污秽地翻找。
我好像看到那只独眼的布偶狗,黑漆漆的眼睛,对着我。我手里的果盘,举得很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