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水之滨清如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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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虞兴庆十年,五月的一天,天气已经很热了,太阳明晃晃的正午,监斩官一声令下,骨碌碌的人头滚了一地,顿时血流成河,哀嚎之声四起。

“可怜哪!可怜啊!”有人哀叹。

“好狠的心哪!这可是他自己的儿子一家啊!”有人悄声议论。

“人心不古,以致天下动乱!”有人义愤填膺。

没一会,天空雷声隆隆,黑云压城,血流满地。那场面真如人间地狱。百姓们四处回避,孩童们吓得大哭不止。

雷鸣电闪之下,哗啦啦的暴雨下了整整一个下午,鲜血被冲刷的流遍整座城。

直至傍晚,暴雨稍停,转为脉脉的细雨。缠绵不断,风儿在哀鸣,响彻整个夜晚。

老皇帝在章元殿里听了一夜的风声,这一夜他似乎受了惊吓,苍老了不少,眼晴红丝遍布,圆睁着犹如困兽一般。太监宫女们吓地跪地不起,瑟瑟发抖。

“这不能怪朕!不能怪朕!”他喃喃自语:“是不是?是不是?”他冲着太监大吼。

“是是!陛下!是太子谋反!太子不忠不孝,罪有应得!”大太监曹广慌忙答着道。

“你也这么认为,是吗?”老皇帝稍显安慰。

“是!太子府中搜出与徐将军的密谋信件,徐将军已经招供,这怎会有假?”曹广眼见皇帝逐渐安静,他声音柔和地安抚着:“陛下英明,是太子不忠不孝,伤了陛下的心。陛下,您累了,老奴伺候您睡下吧。”

老皇帝侧身躺下,却听得宫檐下的雨滴还在“嗒、嗒、嗒”地拍在玉阶上,像是冤魂的倾诉。他头痛欲裂,辗转难眠。

曹广转身屏退众人,默然静立在帷帐外,心里轻叹了一声。

这么多年他太了解这个老皇帝了,从年轻时便从不相信任何人,独断专行,刻薄寡恩。如今轻信宠臣梁唯纲对太子的构陷,无情屠杀自己的孩子,又何尝不是因为这老皇帝对太子的忌惮之心呢。

他太了解老皇帝了,老皇帝皇子皇女很多,他根本谁都不爱。他不是后悔,他只是害怕了,害怕梦魇,害怕史官的笔,害怕天下人的口。

伴君如伴虎,他只能顺着皇帝的毛捋,捋顺了,安抚了,他便能保住这条狗命。

已是寅时,天色依然昏暗。

在郊外稻草堆里躲了一夜雨的太子府属官李宣带着太子仅存的儿子,年仅四岁的萧承之慌忙逃亡。他们浑身湿透却无从顾及,他拿一根绳索将孩子绑在胸前,在黎明的幽暗里跨马狂奔。

孩子满眼惊恐,但却懂事地一言不发。

这一夜,相府内也灯火通明,梁唯纲不安地踱来踱去,忧虑的脸上目露凶光。他要确保斩草除根。

他命令秦无忌带领一队人马追寻逃脱的李宣和太子幼子。并具画像命各地方州府严查。

李宣带着孩子一路躲避,他也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。他们乔装打扮,说好一路以父子相称,爬山涉水,专往偏僻的地方去,只要越远越好。

秦无忌带领兵士追捕了几日几夜,兵士们俱已疲惫不堪。这日,在一片树林前,他勒住马头,让士兵停住休息,他独自往前,大约走了七八里地,他发现林中一处做饭的痕迹。于是继续往前,又走了二里地,发现一条河滩上匍匐着一大一小两人正在喝水,一匹马停在一旁。

他慢慢地骑马走近,听到声响,喝水的两人抬头,那李宣与秦无忌本就是旧相识,他们立马认出了对方。

李宣一脸惊惧,立马将孩子抱在怀里,跳上马,慌张地四处张望,看看有多少人马将他们围住。

“李兄莫慌!”秦无忌勒住马头:“只有我一人而已。”

“你要怎样?”李宣拔枪指向他。

虽是旧相识,但如今两人却是敌对状态,他不能全信秦无忌的话。

“我并不想怎样。”秦无忌脸色淡定:“我也只是奉命追捕。李兄不必慌张,我的兵士还在十里外休息。”

李宣观察了半日,将信将疑。

“秦大人!李某相信秦大人只是奉命行事。但是秦大人真的忍心赶尽杀绝吗?”李宣想要以情动人:“公道自在人心!秦大人不怕留下骂名吗?”

秦无忌原本心里便有几分同情太子,在追捕上也并不激进。被他一说,再瞧瞧躲在李宣怀里的幼子,可怜无辜,又何罪之有!

再看看李宣,大义凛然的模样。顿时钦佩不已,于是他翻身下马。拱手道:“李兄!李兄的大义令人动容!秦某佩服不已!趁现在无人,秦某愿放你俩人远去!”

“多谢!”李宣多少有些惊喜,亦拱手:“秦兄,若有来日,必定相报!”说罢,调转马头,快速飞奔而去。

秦无忌看着他们策马而去的身影,心里存了一份希冀。他深知朝堂风云变幻,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,或许他也会有机会的。

他回马到了兵士的休息地,告诉他们前面一无所获,应调转往其他方向。但此时已是傍晚时分,夕阳已斜,晚霞满天。

他提议连日来大家都辛苦了,就先回城好好休息一夜,明日再找不迟。

于是一队人马回到城中,休整玩乐一番,再出发已是几日之后。

此时的李宣带着孩子已经走远,又经过二个多月的跋涉,他们早已没了盘缠,饥肠辘辘,不得已卖掉了马匹。之后他们流浪到了一处群山环抱,溪水横流的小村庄,名叫琅峰庄。

这小村庄几乎与世隔绝,村民们极少见有外人来此,他们很多人一辈子也从未离开过村庄。

李宣假称他们是逃荒之人,妻子饿死了,只留下了一个孩子,此时的他们衣衫褴褛,面黄肌瘦,像极了逃荒之人。他们无意中来到此境。这里景色绝美,村民们心地单纯,十分同情他,便收留了他们。

于是李宣便改名为李琛,带着萧承之在这儿住下了。因他又会识文断字,熟识经典,便开学馆私塾教授村中的孩童读书,以此过活。他又谦虚热心,不计得失,是个老好人的样子,因此在村里很多人喜欢他,称他为“先生”。

有些阿婆看他年轻单身又带个孩子,殊为不易,便为他说了一门亲事,于是他便在此娶了媳妇,有了岳家的倚靠便彻底安顿下来了。

琅峰庄是一座隐藏在深山茂林中的世外桃源,周围山峰耸立,巍峨连绵。山峰下茂竹修林,洛溪之水潺潺从竹林旁流出,有妇女在此浣洗衣物,不时传来笑声。清凉的风穿过竹林,凤尾箫箫,鸟声啁啁。一双芒鞋踩踏在干竹叶上穿林而来,他身穿长衫布衣,头戴斗笠,腰间系着一个酒葫芦,三十多岁的模样。

有村民荷锄路遇,隔老远便喊:“先生,先生好啊!这是去哪里?”

“哦!好啊好啊!”他朝人挥挥手:“我去一趟张春家,他家孩子这三四日都没去学堂了,不知怎么了?我去看看。”

出了竹林,走在田间小路上,一片片平整的农田在小溪旁铺开,有零星的村民牵着牛在田间劳作。不时有村民隔空喊话问候,李深一路笑呵呵地回应,或停留片刻稍聊一些家常,又继续往前走去。

直到午时,李琛才从张春家返回,走过田间小路,穿过竹林,前方一处篱笆墙,走进桃红掩映的几间房舍,房顶上炊烟袅袅,正是吃午饭的时候。

“爹爹,爹爹,爹爹!”一阵脆生生的声音伴着小步碎跑,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女孩,头上梳两个小角,跌跌撞撞地跑来了。先生脸上犹如桃花盛开,一把抱她起来,爽朗地笑着。

“爹爹,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?”小女孩拨弄着他的胡子。

“小洛洛想爹爹了吗?”

“嗯!”小洛洛认真回答:“差点想得都哭了!”

“哦?”李琛不信地笑:“才半日就哭?——哎呀!都怪你这眼睛旁长了个小泪痣,简直就是个小哭包!”

“我才不是小哭包呢!”小洛洛嘟嘴生气不让抱了,从爹爹身上滑下来,“哼!”的一声跑去后厨,李琛也一路跟着。

娘亲正在后厨忙着,见他们父女进来便说:“回来了?刚好吃饭了。洛洛,去叫哥哥来一起吃饭。”

“好。”洛洛跑去了后院。

哥哥正在后院的一株大梨树底下耍弄棍棒,一招一式很是好看呢!

“哥哥好棒啊!”洛洛跳着拍手。

院中男孩九岁左右的模样,脸庞透着坚毅,专注于棍棒招式,似乎并没有听到妹妹的喝彩之声。

突然,一个纵身飞跃,小棍打上枝头,颤落一树梨花,犹如雪花一般,纷纷扬扬。

“下雪了!下雪了!哈哈哈哈哈……”小洛洛越发兴奋地拍手,不知危险地跑进落花雨中。

正在转身挥棒的萧承之大吃一惊,急忙一个收手,脚下打旋,收住身形,他满头大汗,喘着气怒目圆睁:“你干什么!”

小洛洛一听这大喝声,加上刚才险些被打到的惊吓,害怕地大哭起来。小嘴一张“哇”地一声,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。

待要发作的萧承之顿时没了脾气,只好先过去抱住她,帮她擦掉眼泪:“好啦好啦,不哭了,是哥哥不对啊!”

小洛洛越发委屈,攀住哥哥的肩头哭地更难过了。哥哥只好抱着她坐在石凳上。

“我不知道你跑进来了,吓了我一跳!”哥哥解释:“对不起啊!但是你下次可不敢这样了!”

“嗯,但是哥哥,你下次可不能再对我这么凶了哦!”小洛洛凶巴巴地。

“好,好!”萧承之一脸无奈。

娘亲在厨房里呼喊俩人怎么还不来吃饭!萧承之拉着小洛洛去了厅堂。

厅堂里,李琛自己已经坐在桌子旁,就着菜肴喝起了小酒。他浅尝一口,“啊—”了一声,回味无穷。

“爹爹爹爹,你又在喝酒了!”洛洛叉着腰,向娘亲告状:“娘,你看!爹爹又喝酒了!”

众人被她的样子逗乐,李琛呵呵地笑:“怎么啦!我不能喝酒啊?”

“不能!”

“为什么啊?”

“因为喝完酒你会变傻的!这样还怎么做先生啊?”

“哈哈哈哈!好,你说得有道理啊!那爹爹不喝了!”他仰脖饮尽最后一点酒,“来,来吃饭了!”

“承儿,你快去洗把脸,换件衣裳再来吃饭。”娘亲嘱咐着。

“好。”

待他重新坐下时,李琛放下筷子问:“功课做的怎样了?可有偷懒?”

他只得也放下筷子,待要回答,但是不等哥哥答,小洛洛便抢着说:“哥哥没偷懒!我看见了哥哥一整天一整晚都在读书写字呢!”

众人又都宠溺地看着她笑。李琛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:“又没问你!你抢答什么?”

“哼。”小洛洛别过头去,不理她爹爹了。

但她又害怕爹爹过于严厉,又担心哥哥没做好功课而受罚。故而看看爹爹,又看看哥哥,觉得爹爹脸上没有着急,哥哥也答得从容不迫。她便开心地多吃了几口饭,众人又都夸赞她今日吃得很不错。

今日学堂休息,午饭后李琛便帮着妻子到田中忙碌去了。先生平时上学堂,有几亩田地便都是妻子在耕作,先生一有空便赶紧帮着做些活计,洛洛便由萧承之此时改名李承之照顾。

萧承之带着她去找他的好哥们陈楚,方胜两人玩耍。她总是跟在哥哥的**后面,像个甩不掉的尾巴。

她跟不上他们的步伐,一不小心总是摔跤,或是踩进泥里,或是弄湿鞋袜,每次必哭。

“真是个小哭包!这哭那哭的!烦死了!”陈楚不耐烦:“喂!你能不能别带她来!”

“对啊,干嘛带着她?”胖方胜也这么认为。

“你们别这样!她是我妹妹!”萧承之皱眉。虽然也觉得她够麻烦的,但依然维护着。

安抚一番后,将她带到路旁坐下,叫她听话别动。

她自知跑不过他们,便安静地坐在路旁玩石子,看蚂蚁。有时脸上挂着泪痕,有时挂着鼻涕,那样子着实有些可怜。

后来有陈楚家的妹子名叫妙儿,有几个同村的女娃,陪着她一起玩。

于是,男孩子玩男孩子的,上树掏鸟蛋,下河捉鱼虾,打架蹴鞠。女孩子玩女孩子的,斗草,跳房子,采摘花草。

男孩中陈楚最是顽劣,有时无聊了,捉到只毛毛虫,悄悄儿地走到女孩子背后,扔到她们身上,顿时一阵惊叫。见到她们哭了,他最是开心!

一阵阵的哭笑吵闹之声中,一不小心时光便翻了篇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