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得太近,谢宛玉都闻到了他身上雪水混着墨香的冷味,甚至能感受到他冷刺刺的目光,正在一寸寸剐过她的头皮、发梢、颤抖的肩头。
谢宛玉被他盯得头皮发麻。
终于抬眼。
眼底藏着水光,却偏偏要直视着裴凛,声音压抑不住的颤:“我不想像兄长。”
尾音落时,不想二字咬得略重,裹着点说不清的怅然。
不想......她偏要让他听见这声不想里的未尽之意。
不想......
她不想。
裴凛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,一下子缩紧,闷紧的涩痛顺着心口不断蔓延,连呼吸都变得滞涩。
——像与不像之间,她选择了不想。
她不想像他,她不想他是兄长。
谢宛玉垂头转身,几滴泪无声坠下,她没有说话,也没有回头,径直向外走去。
不属于她的素色外衫本就不合身,被雪风狠狠压在单薄的脊背上,她肩头窄得根本撑不起这件衣服,整道背影在风中晃动,空荡得令人心疼。
裴凛目光停在门口那片空荡荡的雪地上,心口闷得发沉。
刚离开他的视线,谢宛玉眼底的湿意便瞬间褪去。
只要她入裴府,坐实了阿月的身份,就算曾经与他有过往,那又如何?
-
马车缓缓起程,回到裴府已夜色浓重。
“姑娘,到家了。”秀巧嬷嬷掀开车帘,暖黄的灯影立刻涌进来。
谢宛玉抬眼,裴府朱红大门敞着,小厮们提灯列成两排候着,灯影照在积雪上,亮得能逼退几些夜色的冷。
最前头的小厮已提着灯往府内小跑通传:“公子与月姑娘回府了!”
四个捧着暖炉的丫鬟,见马车停下,快步上前屈膝行礼:“公子,姑娘,天寒,奴婢们备了暖炉。”
裴凛没接暖炉,走到她马车跟前,伸出手。
深绯色官袍的袖口往上缩了半寸,露出冷白腕骨,指节处泛着淡淡的青筋,在暖黄灯影里更显清冽。
谢宛玉搭住他的手,借力下车后便迅速收回,规规矩矩行礼。
“多谢兄长。”
裴凛收回手,没有说话。
刚迈上台阶,两个小厮便捧着厚氅上前为裴凛披上。
谢宛玉趁这间隙悄悄抬眼,看着偌大的府门。
——裴府越是显赫,她能借的势,便越大。
那两小厮也好奇这位刚接回的姑娘,低头理厚氅时,眼角余光飞快扫了过来。
可这一眼扫过,两人脸上的恭谨瞬间僵住,眼底惊愕藏不住。
“公、公、公......”藏不住话的砚礼舌头打结。
这不是公子的女人吗?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公子的亲妹妹?
当初公子还计划回京后便给她名分,可她不告而别,抛弃公子,害得公子一顿好找。
众人只知她叫宛玉,却不知姓氏,因为做了奴没人再提及姓氏,买她的主家少爷也死无对证,查户籍时,叫宛玉的女子多如牛毛,杭州地界翻了个遍,没有一个宛玉是她,她根本就不是杭州人氏,没有一点线索,让公子无处可查。
书慎连忙瞪了一眼砚礼,砚礼才压下心中的震惊疑惑,不敢多言。
“公子,老爷夫人正在正厅里等着您与......”书慎顿了顿,硬着头皮说下去:“月姑娘。”
裴凛没应声,侧脸浸在灯影里,半明半暗的,窥不出半点情绪。
谢宛玉跟在他身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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刚入正厅,谢宛玉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厅堂全貌,一道娇粉身影就倏地晃过来,径直站到裴凛身侧。
她看都没看旁边的谢宛玉一眼,只仰起一张如花笑靥对着裴凛,嗓音甜软:
“兄长~可算回来啦~”
“今早说好要为我带城西的糖蒸酥酪,兄长可还记得?”
直到话音落尽,才像是刚察觉身后有人般,慢悠悠转头看过来。
“这位......”她唇角弯起一个温婉却疏离的浅笑,视线在谢宛玉身上一沾即离,又飘回裴凛的脸庞,“兄长,她就是阿月吗?”
谢宛玉没接话,只静静看着。
红楼里那些争宠的姑娘,也是这样用亲昵宣示**。
裴凛微垂的眼睫动了动,从身后随侍手中接过食盒,顺势不着痕迹地隔开了裴静姝。
“记得。”他声线低沉,辨不出太多情绪,将食盒递过去。
裴静姝接过食盒,顿时喜笑颜开:“兄长最疼我了!”
明晃晃宣示**——
这是她的家,她的兄长,她的父亲和母亲。
“静姝。”
上座传来沉稳威严的声线,瞬间压下了厅内的娇软语调。
裴静姝撇了撇嘴,扑到裴夫人身侧撒娇:“母亲~”
裴夫人却没看她,目光直直落在谢宛玉身上,细细端详。
这姑娘穿着朴素的衣裙,眉眼间却清润的艳,倒不像是在青州乡野长大的孩子。
自踏入裴府,或好奇、或轻视、或带着敌意的目光就没断过,谢宛玉迎着裴夫人目光,没有瑟缩,也没有刻意急切凑前,只挺直脊背,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礼。
“见过母亲。”
话音刚落,她余光瞥见裴夫人身侧还坐着位男人,鬓角虽染了些霜色,眉目间却威仪隐隐,想来便是裴老爷。
谢宛玉没半分迟疑,又转向他,同样屈膝,礼数周全:“见过父亲。”
夫妻二人都顿了顿。
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,或许是孩子哭着扑过来,或许是怯懦得说不出话,却从没想过,会是这样沉静得体的模样。
“起来吧。”裴老爷先开了口,语气听不出喜怒。
又淡声补了句,“一路从青州过来,舟车劳顿,辛苦了。”
当年阿月刚出生就被贪财的奶娘偷换,他们原以为奶娘绝不会善待她,没曾想这奶娘将人教养得如此规矩,没有半点乡下丫头的莽撞。
先前王管家派人回禀,说客栈大火烧得蹊跷,随从全没了,只活了阿月一个。
这事本就疑点重重,如今见这姑娘太过知礼、太过镇定,反倒让他心里的疑云又重了几分。
于是开口试探:
“你的礼仪是奶娘教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