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舒睁开眼。

天花板是黄的，有一块水渍，像张模糊的地图。

空气里有股油腻味儿，是婆婆王翠兰炸东西剩下的。

她坐起来。床单是滑的，凉得像蛇皮。

不对。

这不是她那个出租屋的床。

这是张浩家，她前世的牢笼。

门外传来王翠兰的声音，又尖又利，像一把用了很久的旧菜刀，在骨头上来回刮。

“……就是个不下蛋的鸡！娶她干啥？花钱养个祖宗？”

林舒的心猛地往下一沉。

是这一天。

她记得太清楚了。

她妈坐了一夜的火车，带来两万块钱，让他们小两口去学个手艺，开个小店。

王翠兰当着她的面，把钱收了，然后开始数落她，说她懒，说她笨，说他们老张家倒了八辈子霉娶了她。

上一世，她坐在沙发上，低着头，手指抠着沙发的布料，一根一根，直到抠断。

她妈哭着走了。

她没敢送。

那天晚上，张浩说：“我妈也是为我们好，你就多担待点。”

她点了点头。

然后就是三年，五年，十年。

直到她查出了癌症，晚期。王翠兰嫌她医药费贵，把她从医院接回家，让她躺着等死。

张浩说：“医生也没办法了，回家吧，家里舒服。”

她就那么躺着，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，一天一天，直到什么也看不见。

“格当嘚——”

茶杯放在桌上的声音。

王翠兰端着茶杯进来了，看见她醒了，眉毛一挑。

“醒了？还以为你要睡到中午呢。赶紧起来，你妈快到了，家里乱得跟猪圈一样，你也不收拾收拾！”

林舒看着她。

王翠兰穿着一件松垮的紫色毛衣，上面沾着几点油污。头发卷得像方便面，脸上敷着厚厚的粉，笑起来的时候，粉就在褶子里跳舞。

这就是她的婆婆。

一个能把人说话说到骨头里的女人。

林舒没动。

她就那么看着王翠兰。

王翠兰被她看得有点发毛。“你看啥看？我脸上有花啊？赶紧起来！”

林舒慢慢开口，嗓子有点干：“妈。”

这一声“妈”，叫得平平的，没什么感情。

王翠兰愣了一下。平时林舒叫她，声音都软绵绵的，带着点讨好。

今天不对劲。

“干啥？”王翠兰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。

林舒掀开被子，下了床。她走到衣柜前，打开柜门，从最里面拿出一个包。

那是个黑色的布包，她上一世，到死都没再打开过。

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东西。

黑色的，长条形，像个U盘，但又长一点。

是录音笔。

她昨天晚上，在出租屋里，听着窗外车来车往，想着自己这一辈子，越想越不甘心。

她爬起来，翻出这个东西。她买来本来是想录老师的讲课内容的，后来就忘了。

她把它充上电，想着，要是能重来一次……

她真的就重来一次。

王翠兰凑过来看：“你拿的啥？神神秘秘的。”

林舒没理她，把录音笔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。

然后她开始穿衣服。慢条斯理，一件一件。

王翠兰在旁边看着，火气噌噌地往上冒。“我跟你说句话，你听见没有？你妈来了，你别给她摆个臭脸！我们老张家没亏待你！吃你的喝你的，还给你儿子找了工作……”

“咔哒。”

门锁响了。

门开了。

林舒妈站在门口，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布袋，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，但看到林舒，还是挤出一个笑。

“小舒。”

林舒走过去，接过她手里的袋子。

“妈，你坐。”

她妈看着她，有点担心：“怎么了？是不是不舒服？脸色这么差。”

王翠兰立刻迎了上去，脸上堆满了笑，那笑意却不到眼睛里。

“亲家母，你可算来了！快坐快坐！”

她把她妈按在沙发上，自己挨着坐下，然后拍了拍林舒妈的手背。

“我跟你说，小舒这孩子，什么都好，就是有点懒。不过你放心，有我呢，我不会亏待她的。”

林舒站在旁边，看着这一幕。

和上一世一模一样。

她妈从布袋里拿出一个信封，厚厚的，递给王翠兰。

“翠兰，这是我和她爸攒的一点钱，不多，两万。让他们拿去学个手艺，以后开个小店，也能有个指望。”

王翠兰的眼睛亮了。

她伸手去拿，手指都带着点迫不及待的颤音。

“哎呀，亲家母，你这这这……这怎么好意思……”

嘴上说着不好意思，手却快得很，一把抓过信封，还捏了捏厚度。

林舒看着她妈。

她妈的手很粗糙，指甲缝里还有点黑泥。那是常年干活留下的。

她妈的眼睛，看着王翠兰手里的信封，满是期盼。

上一世，她妈就是这么坐在这里，把一辈子的积蓄，双手奉上。

然后，被王翠兰用最刻薄的话，羞辱了一番。

王翠兰捏着信封，叹了口气，看着林舒。

“小舒啊，你看，你妈对你多好。你可得争气。你看你这肚子，一点动静都没有。我昨天跟你张浩他二姨说，想抱孙子，她都问我，是不是你有啥毛病呢？”

空气一下子就冷了。

林舒妈的脸，白了又红，红了又白。

王翠兰好像没看见，继续说：“要不，明天我带你去医院查查？查查也好，咱早点治。你妈这钱，正好可以先垫上。”

林舒的拳头，在身侧慢慢握紧。

指甲掐进手心，有点疼。

这种疼，让她很清醒。

她不是在做梦。

王翠兰看着她，眼神里带着点挑衅，带着点看好戏的得意。她喜欢这种感觉，把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。

上一世，她就是这么把自己踩死的。

林舒抬起头，看着王翠兰。

她的眼神，很静。

静得像一口深井。

王翠兰被她看得心里一毛。

“你看**啥？我说得不对吗？”

林舒没说话。

她从口袋里，拿出了那个黑色的录音笔。

她走到茶几前，把录音笔，“啪”的一声，拍在了桌子上。

声音不大，但屋里三个人，都吓了一跳。

林舒看着她妈，又看看王翠兰，最后，她的目光落在了刚从卧室睡眼惺忪走出来的张浩身上。

张浩打了个哈欠：“吵什么呢……”

然后他看到了桌上的录音笔，和林舒那双，他从来没见过的，冰冷又陌生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