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家面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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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青在徐家面馆住下了。

对于他而言,这不仅仅是找到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,更是十六年飘萍生涯中,第一次触摸到了“安稳”二字的轮廓。后院那间堆放杂物的狭小耳房,被徐默简单收拾出来,给了他一张铺着干净稻草的板床和一床半旧的薄被。这在阿青看来,已是如同王侯将相般的奢华。

他几乎是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激,投入到面馆的杂役工作中。天不亮就爬起来,抢在徐默之前清扫店堂,将桌椅板凳擦得锃亮;学着挑水,虽然那满满一桶水对于他瘦弱的身板来说过于沉重,走得踉踉跄跄,洒出不少,他也咬着牙不肯放下;客人吃完的面碗,他立刻抢着去洗,在井边一蹲就是半天,直到双手被冷水泡得发白起皱。

徐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,并不多言,只是偶尔在他实在力有不逮时,会无声地接过他手中的重物,或是纠正他某个笨拙的动作。没有赞许,也没有责备,平静得像一潭深水。但阿青能感觉到,这沉默之中,并无恶意,反而有一种让他安心的包容。

几日下来,阿青渐渐熟悉了面馆的节奏,也熟悉了那些每日定时而来的老主顾。这小小的面馆,就像一座微缩的江湖,上演着陵州城底层最真实、最鲜活的悲欢离合。

每日清晨,最早登场的,总是那位自称姓马,人人都唤他“老马”的退休城门守卒。

老马年纪约莫五十上下,背有些佝偻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号衣,仿佛生怕别人忘了他曾经的身份。他总是在第一缕阳光刚爬上幌子的时候,准时出现在店门口,嗓门洪亮地吆喝一声:“徐老板,老规矩,一碗阳春面,多撒点葱花!”

然后,他便会在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旁坐下,那是他的“专座”。一面等着面上桌,一面便开始了他每日雷打不动的“忆往昔峥嵘岁月”。

“嘿,阿青小子,给你马爷端碗面汤来润润嗓子!”老马接过阿青殷勤递上的面汤,吸溜一口,话匣子便打开了,“说起当年啊,你马爷我守着北门的时候,那可是见过大世面的!知道‘白马银枪’梅子酒梅将军不?当年他单骑出关,白马白袍,那叫一个威风!就从我守的那个门出去的!临走前,还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‘老马,看好门’!”

旁边有熟识的食客便笑着打趣:“老马,你这故事都讲八百回了!梅将军拍没拍你肩膀咱不知道,你那会儿怕不是腿肚子都在打颤,只顾着低头看地了吧?”

老马立刻涨红了脸,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,梗着脖子道:“放屁!我老马什么阵仗没见过?当年北莽蛮子斥候摸到城下,还不是我老马第一个发现的?一箭射出去,差点就中了那斥候的头领!要不是那家伙躲得快……”

“是是是,要不是他躲得快,您老现在就不是在这儿吃阳春面,而是在王府里当教头了!”众人又是一阵哄笑。

阿青也跟着笑,他觉得老马虽然爱吹牛,但人很有趣,给这平静的面馆增添了许多生气。他下意识地看向在灶台前忙碌的徐默,却发现徐默正将一把面条下锅,头也不抬地,淡淡插了一句:

“梅子酒将军白马出北门,是祥符二年初秋,霜降前后。他拍守卒肩膀那次,是在更早一年的腊月,他从西域回来,走的是西门。”

徐默的声音不大,却像有着奇异的魔力,让店内的哄笑声瞬间小了下去。

老马张了张嘴,脸上的得意僵住了,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年份,似乎……好像……真是那么回事?他兀自嘴硬道:“是……是吗?可能我记混了,对,是腊月,腊月天可冷了……”

徐默不再说话,只是将煮好的面捞起,沥干水,倒入盛满清汤的碗中,动作流畅自然,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。

阿青却心中一动。他敏锐地察觉到,徐老板这话不是瞎说的。他对时间、地点、人物,记得如此清晰,分毫不差。这绝不是一个普通面馆老板该知道,或者会去在意的事情。梅子酒将军那是北凉军中了不得的大人物,他的事迹,市井传闻版本众多,真假难辨,可徐老板的语气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,仿佛他亲身经历过一般。

这个发现,像一颗投入阿青心湖的石子,激起了层层涟漪。他越发觉得,这位沉默寡言的老板,身上笼罩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。

面馆的生意随着日头升高,渐渐热闹起来。有赶着出城做工的苦力,匆匆吃完一碗油泼面,抹着嘴快步离去;有街坊邻居,端着自家的碗来打一勺汤底,回去给生病的孩子泡饭;也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帮闲汉子,凑在一桌,要几碗最便宜的面,却能就着一碟免费的咸菜,啜着劣酒,天南海北地胡吹一个上午。

阿青穿梭其间,端面、收碗、抹桌子,耳朵却竖得老高,贪婪地吸收着这一切市井声嚣。他觉得这里比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,温暖了千百倍。

然而,这片市井烟火,也并非总是和风细雨。

这天上午,几个穿着流里流气、敞着怀露出胸口狰狞刺青的汉子,晃晃悠悠地走进了面馆。为首的是个独眼龙,人称“独眼龙三”,是城西这一带有名的痞子头目,专门向这些小商铺收取“平安钱”。

“徐老板,生意不错啊!”独眼龙三大剌剌地在一张空桌旁坐下,一只脚翘在旁边的条凳上,剩下的那只独眼,肆无忌惮地在店内扫视着,最后落在正在擦桌子的阿青身上,“哟,还新招了伙计?看来这进项是见涨啊。”

店内的气氛瞬间凝滞了几分。几个熟客低下头,加快了吃面的速度。老马也缩了缩脖子,不敢再高声言语。

阿青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他认得这几个人,以前他流浪时,没少被他们欺负、驱赶。他紧张地看向徐默。

徐默依旧在灶台后,正用一把沉重的砍刀,不紧不慢地劈砍着用于熬汤的牛骨。闻言,他停下了动作,抬起眼皮,看了独眼龙三一眼,目光平静无波。

“几位,吃面?”他问道,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。

“面当然要吃。”独眼龙三嘿嘿一笑,露出满口黄牙,“不过,在吃面之前,咱们是不是先把这月的‘平安钱’算一算?徐老板你是明白人,这城西地界,要不是我们兄弟照看着,你这生意能这么安稳?”

阿青攥紧了手中的抹布,手心沁出冷汗。他知道,这是来收保护费了。他以前见过不少店家被他们敲诈,稍有不从,便是**烧,下场凄惨。

徐默没有说话,只是将砍刀轻轻放在案板上,发出“笃”的一声轻响。他拿起那块永远干净如新的抹布,慢条斯理地擦着手,从灶台后踱步走了出来。

他走得很慢,步伐沉稳,没有丝毫烟火气。就那么一步步,走到独眼龙三的桌前。

独眼龙三被徐默这平静的态度弄得有些莫名其妙,他身后的几个痞子也站了起来,面色不善地围拢过来,试图营造压迫感。

“徐老板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独眼龙三独眼一瞪,“痛快点,拿钱!”

徐默在距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,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他,那眼神,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。

“吃饭,欢迎。”徐默开口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,“闹事,不行。”

“嘿!给你脸不要脸是吧?”独眼龙三勃然大怒,猛地一拍桌子,碗筷震得跳了起来,“老子今天还就闹事了,你能怎地?”

他身后的一个痞子狞笑着,伸手就想去抓徐默的衣领。

就在那痞子的手即将触碰到徐默衣襟的瞬间,徐默动了。

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阿青眼睛能捕捉的极限。仿佛只是微微侧了侧身,那痞子志在必得的一抓便落了空,整个人因为用力过猛,向前一个趔趄。

而徐默,甚至没有看他一眼。他的目光,始终落在独眼龙三的脸上。

独眼龙三只觉得一股寒意,毫无征兆地从尾椎骨窜起,瞬间席卷全身。他那只独眼,对上了徐默的眼睛。那眼睛依旧平静,但在这平静的深处,他仿佛看到了尸山血海,看到了金戈铁马,看到了一种他这种市井无赖根本无法理解的、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。

那不是装出来的凶狠,而是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,见惯了生死之后,沉淀下来的、对世间一切挑衅的彻底无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