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家面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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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光熹微,如同一位羞涩的少女,用纤纤玉指,小心翼翼地拨开着笼罩在陵州城上的薄纱。

雾气尚未散尽,湿漉漉地浸润着这座离北凉王府不算太远,却也谈不上多么繁华的边城。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,偶有早起的贩夫走卒推着独轮车碾过,发出“吱呀”的、带着湿气的声响,划破了黎明固有的宁静。两旁的店铺大多还紧闭着门板,唯有几家卖早食的铺子,已然升起了袅袅的炊烟,那烟火气与晨雾纠缠在一起,氤�氲出一股子鲜活的人间味。

在这些炊烟中,“徐家面馆”门前升起的那一缕,显得格外沉静,也格外执着。

面馆的幌子是用半新不旧的青布做的,边角已被风雨洗刷得有些发白,上面用墨笔写着不算顶好看,却极有风骨的“徐记”二字,此刻正随着微凉的晨风,轻轻晃动着,像一个沉默的老者,在向着这座逐渐苏醒的城市,打着亘古不变的招呼。

店门已经开了半扇。

店内,徐默正站在那口巨大的陶制汤锅前。

锅下的炭火不急不躁地燃着,吐出温吞的橘红色光芒,映照着他那张看似平凡,却棱角分明的侧脸。他约莫四十上下的年纪,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色布衣,身形不算魁梧,甚至有些瘦削,但站在那里,却像是一棵扎根于磐岩的老松,自有一股沉静如山岳的气度。

他的眼神很专注,落在锅中那锅已然熬煮了半夜的汤里。汤色清澈,近乎见底,唯有几根粗大的牛骨和一只老母鸡的骨架在汤底若隐若现。没有过多的香料,只有几片老姜孤独地沉浮着。然而,一股难以言喻的醇厚香气,却如同有了实质一般,从锅沿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,充盈着这间不算大的店面,甚至倔强地穿透门扉,飘向了外面的街道。

这汤,是面馆的灵魂。

徐默拿起一把长柄的木勺,探入锅中,手法极其沉稳地,顺着一个方向,缓缓搅动。汤面只是微微漾开一圈圈涟漪,并未兴起大的波澜。他的动作不快,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,但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,带着一种近乎于“道”的韵律。仿佛他搅动的不是一锅汤,而是岁月,是光阴,是那些沉在时光河底,不愿与人言说的往事。

“水至清则无鱼,汤至清则无味?”他盯着那清澈的汤水,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,“世人皆爱浓油赤酱,以为那般才有滋味。却不知,这世间最难得、最耐品的,恰是这熬去了浮华、涤尽了渣滓的至清之味。一如这世道,看着清平,内里却是熬不尽的沧桑,与说不明的人心。”

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,带着一种被风霜打磨过的粗糙感。

就在他准备将熬好的汤舀入一旁的保温陶瓮时,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,夹杂着几声粗暴的呵骂。

“小杂种!还敢跑?”“打断你的腿!”

徐默搅动汤勺的手,没有丝毫停顿,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。这街面上的纷争,于他而言,早已是司空见惯的风景。他这面馆开在城西,鱼龙混杂,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,类似的事情,隔三差五便会发生。他从不插手,也无意过问。

然而,今天的动静,似乎格外的近。

只听“噗通”一声闷响,像是什么重物跌倒在地,紧接着,一个瘦小的身影连滚带爬地,恰好跌在了徐家面馆那半开着的门扉前,险些撞了进来。

那是一个少年。

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年纪,衣衫褴褛,满头乱发如同枯草,脸上更是污浊不堪,只有一双眼睛,在蓬乱的发丝后面,亮得惊人,像极了被逼到绝境的幼兽,充满了惊恐、倔强,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野性。

他身后,三个穿着短打衣衫、满脸横肉的汉子追了上来,为首一人膀大腰圆,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,此刻正狞笑着活动着手腕。

“跑啊?怎么不跑了?敢偷我们‘聚香楼’的馒头,我看你是活腻歪了!”刀疤脸一口浓痰啐在少年身边的地上。

少年蜷缩在地上,双手死死护着怀里那两个已经变了形的白面馒头,牙齿紧咬着下唇,几乎要咬出血来。他没有求饶,只是用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,死死地瞪着围上来的三人,喉咙里发出低沉的、威胁似的呜咽。

街面上,已有一些早起的行人被吸引,远远地站着围观,指指点点,却无人敢上前一步。聚香楼是城里有名的酒楼,背后的东家据说颇有势力,这些打手更是凶悍,寻常百姓谁敢招惹?

刀疤脸见少年不吭声,只觉得面子挂不住,抬脚便要向少年踹去。

就在那只沾满泥污的靴子即将落到少年身上时——

“咳。”

一声轻轻的咳嗽,从面馆内传来。

声音不大,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,让刀疤脸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了一顿。他皱眉,循声望去,只见那个穿着灰布衣的面馆老板,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木勺,正用一块干净的抹布,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本就一尘不染的柜台。自始至终,他都没有看向门外。

刀疤脸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烦躁,骂道:“看什么看!没你的事,滚里边去!”

徐默依旧没有抬头,擦拭柜台的动作沉稳而专注,仿佛那柜台是世间最珍贵的器物。他只是淡淡地开口,声音平缓,没有一丝波澜:“几位,要打,请远些。莫要惊扰了我的汤。”

他的语气很平静,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客气,但话语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。

刀疤脸愣了一下,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嗤笑道:“你的汤?老子管你什么汤!这小贼偷了我们的东西,就是拉到衙门里打死也是活该!惊扰了你的汤?你的汤算个屁!”

面对这般辱骂,徐默擦拭柜台的手终于停了下来。他缓缓抬起头,目光第一次越过了门槛,落在了刀疤脸的身上。

那眼神,很平静,像一口古井,深不见底,映不出丝毫的情绪。没有愤怒,没有畏惧,甚至没有厌恶。就只是平静地看着。

然而,就是这平静无波的眼神,却让刀疤脸后面更难听的话,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。他感觉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,那眼神明明没有什么威慑力,却让他心底没来由地泛起一股寒意。他行走市井多年,仗着身强力壮和聚香楼的名头,向来横行惯了,什么样的人没见过?泼皮无赖,江湖豪客,甚至一些不得志的武夫,他都打过交道。可从未有人给过他这种感觉。

那是一种……仿佛被更高层次的存在,无意间瞥了一眼的感觉。无关善恶,只是纯粹层次上的碾压。

徐默的目光在刀疤脸脸上停留了不过一瞬,便移开了,落回到了蜷缩在门口的少年身上。少年依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,但护着馒头的双臂,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在微微发抖。

“他拿了你们几个馒头?”徐默问,声音依旧平淡。

“……两、两个。”刀疤脸下意识地回答,语气却不自觉地弱了几分。

徐默不再说话,转身走到柜台后,取出六文铜钱,走回来,轻轻放在门槛内侧的地上。铜钱相击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“馒头钱,我替他付了。双倍。”他说道,“够了吗?”

刀疤脸看着那六文钱,又看了看徐默,脸色变幻不定。他身后的两个同伴也有些不知所措。他们平日里欺软怕硬惯了,此刻面对这个摸不透深浅的面馆老板,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。继续发作?似乎找不到理由。就此罢休?又觉得面子上过不去。

徐默却不再理会他们,仿佛做完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他转身走向那口巨大的汤锅,拿起一个粗陶大碗,用长勺舀了满满一碗滚烫的、清澈的汤底。然后又从旁边的面案上,抓起一把抻得匀称细长的面条,熟练地投入另一个翻滚着清水的锅中。

他的动作行云流水,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。煮面、捞面、沥水、入碗,一气呵成。最后,他在那碗清汤白面上,撒上了一小撮翠绿欲滴的葱花。

一碗最简单,也最见功力的阳春面。

他端着这碗热气腾腾的面,走到门口,俯身,将面放在了那六文铜钱的旁边,正好处于门内与门外的界限上。

“吃吧。”他对那少年说道,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温度,却也没有丝毫的鄙夷,“吃完,有力气了,该去哪去哪。”

说完,他再次转身,回到汤锅前,拿起那把长柄木勺,继续他之前被打断的工作——将熬好的汤舀入陶瓮。仿佛门口发生的一切,那三个凶神恶煞的打手,那个濒临绝境的少年,那碗冒着热气的面,都与他再无干系。

少年愣住了,呆呆地看着门槛内那碗仿佛散发着光芒的面条。那浓郁的、带着食物最原始醇香的温暖气息,霸道地钻入他的鼻腔,瞬间盖过了他怀中那两个冷硬馒头的气味,也盖过了他对于疼痛和恐惧的感知。

那三个打手也愣住了。他们看着地上的钱和面,又看了看那个完全无视他们、自顾自忙碌的背影,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。

刀疤脸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他盯着徐默的背影,眼神闪烁,最终,还是没敢再放出什么狠话。他弯腰捡起那六文钱,在手里掂了掂,对着徐默的背影,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:“算你识相!我们走!”

说罢,带着两个同伴,灰溜溜地挤开人群走了。

围观的人群见没了热闹,也渐渐散去,只是不少人离开时,都忍不住多看了那间寻常的面馆,和馆中那个不同寻常的老板一眼。

街面上,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,只剩下渐渐明亮的晨光和愈发浓郁的烟火气。

少年依旧蜷缩在门口,目光在那碗面和徐默的背影之间来回逡巡。饥饿最终战胜了一切警惕与尊严。他小心翼翼地、几乎是匍匐着爬过了那道门槛,端起那只粗陶大碗,也顾不上烫,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。

面条筋道爽滑,汤底醇厚鲜美,简单的葱花更是点睛之笔,将所有的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。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。滚烫的面汤顺着喉咙滑入胃中,带来前所未有的暖意和满足感,几乎让他落下泪来。

他吃得很快,几乎是眨眼功夫,连汤带面便吃得干干净净,碗底如同被洗过一般。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碗沿,又伸出舌头,将嘴角的汤汁也卷入口中。

直到这时,他才敢抬起头,真正地、仔细地打量起这个救了他,又给了他一口饭吃的地方,以及那个人。

面馆不大,只摆了四五张陈旧却擦拭得油光锃亮的榆木桌子。墙壁有些斑驳,却并不显得破败。一切都井井有条,干净得不像一个街边面馆。而那个男人,依旧背对着他,在灶台前忙碌着,身影在蒸腾的水汽中,显得有些模糊,却又异常清晰。

少年犹豫了很久,终于鼓足勇气,用袖子用力擦了擦嘴和脸,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,然后站起身,走到柜台前,对着徐默的背影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
“谢……谢谢老板。”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刚才的吞咽,有些沙哑干涩。

徐默没有回头,只是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

少年站在原地,有些手足无措。他偷瞄着徐默沉稳的动作,看着他右手手背上那道若隐若现的、颜色略深的旧伤疤,心中充满了好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。沉默在店内蔓延,只有汤锅咕嘟的声响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。

终于,他忍不住问道:“老……老板,你……你为啥要救我?”

徐默将最后一点汤舀进陶瓮,盖好盖子。他转过身,拿起那块干净的抹布,开始擦拭刚才放面的柜台,动作依旧不疾不徐。他抬起头,看了少年一眼,那眼神依旧平静,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件寻常的物事。

他擦了擦手,将抹布搭在肩上,语气平淡地,像是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:

“天大地大,吃饭最大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似乎穿越了店门,望向了北方那片广袤而熟悉的土地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、古老的悠远。“北凉道上,没饿死人的规矩。”

“北凉……”

少年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。他并不知道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尸山血海,铁马金戈,也不知道那三十万铁甲所承载的荣耀与悲壮。他只是一个在陵州城底层挣扎求生的流浪儿,北凉王府对他来说,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辰。

但是,从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口中说出的“北凉”二字,却像带着某种沉重的分量,和一种难以言喻的、铁血般的温暖。仿佛这不是一个地名,而是一个承诺,一种烙印在骨子里的信念。

就是这简单的几个字,像一道光,劈开了他生命中长久以来的黑暗与冰冷。

他看着徐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看着他那沉稳如山岳的姿态,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。他不想再回到那饥一顿饱一顿、人人可欺的流浪生活了。他想留在这里,留在这碗能暖到人心里去的面汤旁边,留在这个说出“北凉道上没饿死人的规矩”的男人身边。

“老板!”少年猛地抬起头,眼神里之前的惊恐和野性被一种近乎虔诚的恳求所取代,“我……我叫阿青!我力气大,能干活!洗碗,扫地,搬东西,我什么都肯干!求求你,收留我吧!我不要工钱,只要……只要一天给两顿吃的就行!”

他紧张地看着徐默,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破烂的衣角,等待着命运的宣判。

徐默停下了擦拭的动作,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却眼神倔强的少年,看了很久。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阿青污浊的外表,看到了他内里那颗尚未被世俗完全磨灭的灵魂。

店外,阳光终于完全驱散了晨雾,金灿灿地铺满了青石板街道,也透过门扉,在店内的地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。汤锅里的余温烘得满室皆春,面香与烟火气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幅安定而温暖的画卷。

许久,徐默才缓缓开口,声音依旧是那般平淡,听不出喜怒。

“后面院子,有口井。”他说道,“去把自己洗干净。柜子里有套我以前的旧衣服,可能大了点,先凑合穿着。”

阿青愣住了,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,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结结巴巴地确认:“老……老板,您……您答应了?”

徐默已经转过身,开始整理那些大大小小的调料罐子,背对着他,挥了挥手。

“脏兮兮的,像什么样子。”他淡淡地说,“洗干净了,再来干活。”

阿青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,他用力地用脏兮兮的袖子抹去,大声地应道:“是!老板!我这就去!”

他像一只终于找到了归巢的雀鸟,欢天喜地、却又小心翼翼地绕过柜台,向着徐默指示的后院跑去。他的脚步踏在店内的地面上,发出轻快而充满希望的声响。

徐默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远去,整理调料罐的手微微一顿。他抬起头,目光掠过门外熙熙攘攘开始热闹起来的街道,最终落在北方遥远的天际。

那里,是北凉。

他收回目光,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骨节分明、带着旧伤疤的手。这双手,曾经握过比面条和擀面杖沉重千百倍的东西,沾染过远比面粉和油污更加浓稠猩红的液体。

而如今,它们只是安静地,与这些锅碗瓢盆、油盐酱醋为伍。

他轻轻呼出一口气,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形成一团白雾,随即消散。然后,他重新拿起那块抹布,继续一丝不苟地,擦拭着眼前的一方天地,仿佛要将所有的过往,所有的波澜,都细细地擦拭干净,只留下这满室的清净,与一锅熬尽了沧桑的老汤。

清晨的阳光,正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