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黎明新生光。这是我感知到的第一个信号。一种温暖的、无法抗拒的召唤,
穿透了包裹我的水生薄膜。破裂。舒展。我的身体从水底残壳中挣脱,在淡金色的晨光里,
小心翼翼地展开湿漉漉、皱巴巴的翅膀。亿万颗水珠从我透明的翅翼上滚落,
像一场微型的、逆向的流星雨,回归下方那片孕育了我的水域。“晨翼!”一个意识,
清晰而亲切,轻轻触碰着我刚刚成型的思维。是流萤。
她就在我旁边那根微微弯曲的芦苇杆上,正努力让那双同样薄如蝉翼的翅膀变得硬挺,
在晨曦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我们的名字,在意识苏醒的瞬间,便如同血脉里的烙印,
自然而然地被彼此知晓。“看那边。”流萤的思绪传来,带着一丝新生的好奇与警惕。
我转动由无数小眼构成的复眼。视野是破碎而又奇妙的万花筒。在岸边,
那平整的、非自然形成的硬质地面旁,停着一个巨大的、散发着陌生气息的钢铁造物。
两个庞大而笨拙的身影,正从那里面钻出来。
他们穿着厚重的、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外壳,颜色暗淡,动作缓慢得像水底的石块。
“是人类。”流萤的意识波动着,传递着从古老基因里继承下来的模糊认知,
“他们总是来得这么早,带着那些奇怪的东西。”我尝试振动了一下翅膀,
一股微弱的气流托起了我。我飞向不远处一株挂满晶莹露珠的野菊花。
我的六条纤细的腿刚落在柔软的花瓣上,整朵花便因为我这微不足道的重量而轻轻一颤。
透过我万千个复眼,世界被分解成无数个灿烂的、微微扭曲的碎片,每一个碎片里,
都映着这个崭新、清冽的早晨——露珠的光芒,同伴们扇动翅膀时闪烁的微光,
芦苇随风摇摆的绿色剪影。空气里弥漫着水汽的清甜,
还有无数同伴破水而出、展翅飞翔时搅动的生命气息。这是我们唯一的一天,
盛大而唯一的序幕,刚刚拉开。2午时竞舞太阳升高了,热度透过我的几丁质外骨骼,
带来一种奇异的活力。湿地彻底苏醒了,不仅仅是我們浮游。蜻蜓像一架架小巧的歼击机,
在我们队伍外围巡弋,偶尔会有一次迅猛的俯冲,带走某个不够警觉的同伴。水面上,
鱼儿不时跃起,张开圆形的嘴,将贴近水面的浮游吞没。死亡是这片生机勃勃的背景里,
一道沉默而常见的底色。我和流萤穿梭在芦苇丛中,避开那些明显的危险。
我们落在一段漂浮的枯木上,短暂歇息。“看他们,”流萤用触角指了指远处的人类,
“他们在做什么?”那个年长的人类——教授,正调整着一个三脚架上的黑色长筒状器物。
而年轻的人类——小琳,则拿着一个扁平的、会发光的板子,手指在上面不停地点动。
“记录。”一个年长的浮游意识接入我们的交流,他停在我们旁边的枯木上,
翅膀边缘已有了细微的磨损痕迹,“他们在记录我们如何飞翔,如何聚集。
人类总是试图理解他们之外的生命。”“理解有什么用呢?”流萤问。“不知道。
”年长浮游的意识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平静,“也许对他们有用。
我们只需要度过我们的今天。”这时,小琳似乎发现了什么,她放下发光的板子,
拿起一个较小的、像黑色眼睛一样的方块,对准了我们这个方向。
那“眼睛”里闪过一点红光。我本能地感到一丝不适,振翅飞起。
流萤和年长浮游也跟着飞离。我们在空中划出几道交织的弧线,融入更大的浮游群中。
成群的飞行是一种保护。无数个同伴在一起,形成一个移动的、闪烁的云团,
让捕食者难以锁定单个目标。我们随着气流盘旋、上升、俯冲,
翅膀扇动的声音汇聚成一片低沉的、嗡嗡的合唱。这是生命的舞蹈,是存在本身的喧嚣。
在舞蹈的间隙,我看到小琳仰着头,
面罩后的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叹和某种……类似于惋惜的神情。她张着嘴,说了句什么,
风把微弱的声音碎片送到我们这边。“……真美……可惜……”可惜什么?
可惜这辉煌短暂吗?可对我们而言,这短暂就是全部,是理所当然的宿命,何来可惜?
3人类剪影我飞得更近一些,落在一根靠近他们营地的灯柱上。
金属表面还残留着夜间的凉意。教授的声音透过面罩,显得低沉而模糊:“……所以,小琳,
不要用我们的时间尺度去衡量它们。它们在若虫阶段于水底生活数月,蜕皮数十次,
积蓄所有能量,就是为了这最后一刻的飞翔与繁衍。这一天,是它们生命乐章最华彩的终曲。
”小琳点点头,但眼神里依旧有些迷茫:“教授,如果我们明知生命只剩一天,
还会这样……平静吗?会不会陷入恐慌?”教授沉默了一下,
调整了一下手中的仪器:“也许不会平静。但你看它们,”他指向我们漫天飞舞的群体,
“它们没有时间恐慌。求存、飞舞、交配,将基因传递下去,这是刻在它们本能里的使命。
每一秒都被赋予了意义。而我们人类,时间太多,反而常常迷失,找不到每一秒的‘用处’。
”我听着他们的对话。使命?意义?这些词语太复杂了。我只知道,太阳在天空划过的轨迹,
就是我生命的刻度。随着它的升高,
我身体内部一种深沉的、无法抗拒的冲动越来越强烈——寻找伴侣,完成那最终的结合。
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着一种无形的、诱人的信息素,那是同族们发出的渴望信号。
流萤飞到我身边,她的翅膀在强烈的阳光下,几乎完全透明了。“他们谈论我们,
就像我们谈论水流和风。”流萤的思绪带着一丝好奇,“但他们好像……很困惑。关于我们,
也关于他们自己。”这时,我看到小琳悄悄走到水边,小心地避开那些正在产卵的同伴。
她蹲下身,伸出戴着厚重手套的手,极其缓慢地,
试图去接住一只刚刚羽化、翅膀还未完全干透,飞得跌跌撞撞的小浮游。她的动作那么轻,
那么缓,充满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……敬畏。那只小小的浮游在她粗糙的指尖停留了一瞬,
仿佛汲取了一点陌生的温暖,然后才奋力振翅,汇入了空中的光流。那一刻,
我感受到的并非捕食者的威胁,而是一种奇特的连接。一种来自巨大、陌生生命的,
温柔注视。“也许,”我回应流萤的思绪,“因为他们站在‘漫长’里,试图理解‘刹那’。
而我们活在‘刹那’中,反而见证了他们的‘漫长’。”**暴与挽歌午后,
天空的颜色开始变得不对劲。原本明亮的蓝色被一种污浊的、快速蔓延的铅灰色吞噬。
风的味道也变了,带着泥土的腥气和远方雷暴的隐隐震动。“要变了。
”年长浮游的意识掠过整个群体,带着预警的波纹。风突然大了,不再是午后的和风,
而是带着恶意的咆哮。它像无形的巨手,蛮横地撕扯着芦苇丛,
也撕扯着我们脆弱如纸的翅膀。“抓紧!”流萤的意识在狂风中变得断断续续,
充满了紧迫感。我们拼命抱住一株特别坚韧的蒲草茎杆,将身体紧紧贴在上面。周围,
惨剧在不断发生。无数同伴被风轻易地从植物上剥离,像枯叶一样被卷上高空,
不知所踪;一些则被骤雨般落下的雨点直接砸入水中,翅膀瞬间浸透,再也无法起飞。
水面不再温柔,被密集的雨点砸出无数沸腾般的水花。我们的世界,
正在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崩塌。人类那边也陷入了混乱。教授大声呼喊着,声音被风声撕碎。
他和手忙脚乱的小琳一起,奋力用沉重的石块压住那些怕水的仪器,用防雨布遮盖。突然,
“哐当”一声巨响!一阵特别强劲的旋风掀翻了小琳身旁的一个金属箱子,
箱子翻滚着落入水中。小琳惊呼一声,下意识地去捞,脚下踩在湿滑的岸边苔藓上,
身体瞬间失去平衡,整个人向变得湍急浑浊的水流倒去!“啊——!
”她的惊呼声几乎被风雨的怒吼完全淹没。我没有思考。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行动。
一种驱动我飞去守护同伴的本能,此刻指向了那个曾对我露出温柔目光的陌生生命。
我逆着狂暴的风,像一枚被投石器射出的石子,
艰难地、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个在水中挣扎的、巨大的身影。风雨打在我的翅膀和身体上,
带来密集的、针刺般的疼痛。每前进一寸,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。我飞到她的眼前,
在她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前,
努力地、稳定地振动着我那对在风雨中显得如此不堪一击的翅膀。一下,又一下。
像一个微小的、不屈的节拍器。她看到了我。在如此危急、自身难保的关头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