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顾长风,曾是个秀才,如今是平川县城南一个账房先生。此生唯一的骄傲,
是我女儿顾盼儿。十年了,我既当爹又当娘,一把屎一把尿将她从襁褓中的婴孩,
拉扯成亭亭玉立的少女。旁人都说盼儿长得不像我,反而像极了她那十年前就跟人私奔的娘。
我从不辩驳,只是笑笑。像就像吧,毕竟是亲生的。可我从未想过,
她不仅像了那女人的容貌,连骨子里的凉薄也学了个十成十。那天,是我此生最黑暗的一天。
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女人找到了我那破旧的小院,身后跟着两个健壮的仆妇。她保养得极好,
风韵犹存,眉眼间依稀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。苏婉清,我的前妻,盼儿的生母。她一出现,
正在院里帮我晾晒书本的盼儿,手里的书“啪”地一声掉在地上。我看到女儿的眼睛里,
瞬间迸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,那是混杂着孺慕、向往和一丝丝委屈的复杂光芒。
“你……你是我娘?”盼儿的声音都在颤抖。苏婉清的眼眶立刻就红了,她张开双臂,
声音哽咽:“盼儿,我的好女儿,娘终于见到你了!”没有丝毫犹豫,我的女儿,
我捧在手心怕摔了、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盼儿,就那么扑进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怀里,
哭得撕心裂肺。那一刻,我感觉我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,然后揉碎。
我站着,像一尊石像,看着她们母女情深,自己倒像个多余的外人。十年啊。盼儿发烧,
我抱着她一夜不敢合眼,用温水一遍遍擦拭她的额头。盼儿学走路,摔倒了,
我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,却要忍着,鼓励她自己站起来。家里但凡有一口肉,
永远是先紧着她的碗。我这个当爹的,能喝口肉汤就心满意足。我以为,十年的朝夕相处,
十年的倾心付出,足以抵过那虚无缥缈的血脉天性。我错了,错得离谱。
苏婉清只用了一个拥抱,几滴眼泪,就轻易夺走了我十年所拥有的一切。“爹,你回去吧,
我要跟娘在一起。”当盼儿躲在苏婉清身后,怯生生地对我说出这句话时,
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。我看着她,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女儿,
她身上穿着我用省吃俭用的钱买的花布新衣,头上扎着我亲手为她雕刻的木簪。可她的眼神,
却充满了对我的疏离和不耐烦。“盼儿,跟爹回家。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。
“不!我就要跟娘在一起!”她尖叫起来,死死抓着苏婉清的衣袖,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。
苏婉清一脸“慈爱”地抚摸着盼儿的头发,对我柔声道:“长风,你看,孩子离不开我。
这十年,苦了你了。不如,我们……”“闭嘴!”我猛地打断她,胸中气血翻涌。十年前,
她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,在我以为我们能共度一生的时候,留下嗷嗷待哺的女儿,
和一句冰冷的“我从未爱过你”,便跟着她那所谓的青梅竹马远走高飞。如今,
她被那个男人抛弃,在娘家也待不下去,就想起了我这个“前夫”,想起了我们这个女儿?
她以为我是什么?是她走投无路时可以随时捡起来的备胎,是她用来向娘家邀功的筹码?
“苏婉清,你休想。”我一字一句地说道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“爹!
”盼儿的哭喊声更加尖锐,“你怎么能这么跟娘说话!娘她也很苦的!
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她!”我苦笑。她苦?她跟着情郎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,
可曾想过我一个大男人,抱着个奶娃娃,在寒冬腊月里连块取暖的炭都买不起?她可曾想过,
女儿半夜饿得直哭,我却连一碗米粥都熬不出的窘迫?这些,我从未对盼儿说过。
我不想让她知道,她有一个如此不堪的母亲。我为她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,
说她娘去很远的地方做生意了,总有一天会回来看她。现在看来,我真是天底下最蠢的傻子。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万千针扎般的疼痛,最后问了一遍:“盼儿,你真的想好了?
要跟她走?”盼儿毫不犹豫地点头,眼神坚定得让我陌生。“好。”我只说了一个字,
然后转身,走回我那间充满了我们父女十年回忆的小屋。身后,传来苏婉清得意的轻笑,
和盼儿略带迟疑的呼唤:“爹……”我没有回头。心,已经死了。回到空无一人的家,
我枯坐了一夜。天亮时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将盼儿从小到大的衣物、玩具、她画的第一张画、她写的第一篇字……所有与她有关的东西,
都搬到了院子里。我点燃了火折子。熊熊的火焰升腾而起,吞噬着我那可笑的十年父爱。
火光映在我的脸上,我没有流一滴泪。从今天起,我顾长风,不再是谁的父亲。
我只为自己而活。我辞去了账房的工作,那个地方,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街坊,
我不想听那些同情或嘲讽的议论。我带着仅有的一点积蓄,
去了县里最大的商行——“四海通”。我想找一份活,任何活都行,只要能让我忙起来,
忙到没有时间去想那个让我心碎的女儿。接待我的人,是商行的女掌柜,楚月凝。她很年轻,
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,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,长发高高束起,眼神锐利而明亮,
像一柄出了鞘的剑。“你要做什么?”她开门见山地问,声音清冷,
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。“我曾是秀才,识文断字,会算账。
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。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我的衣服洗得发白,
手掌因为常年做杂活而布满老茧,神情憔悴,看起来没有半点秀才的文气。
“库房还缺个搬货的,一天三十文,管一顿午饭。干不干?”她语气里带着一丝考验。
我毫不犹豫地点头:“干。”只要能留下,做什么都行。就这样,
我成了四海通商行里的一名苦力。每天天不亮就起床,
扛着上百斤的麻袋在库房和货车之间来回穿梭,直到日落西山。身体的极度疲惫,
确实在很大程度上麻痹了心里的痛。每天收工后,我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,
倒在床上就能睡着。只是偶尔,在梦里,我还是会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,
奶声奶气地叫我“爹爹”,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我抱。每当这时,我都会在深夜惊醒,
然后睁着眼睛,直到天明。楚月凝似乎对我这个“落魄秀才”有些好奇。
她偶尔会来库房巡视,每次都会在我身上多停留几眼。有一次,我正在角落里,
利用午休的片刻功夫,用一根树枝在地上演算一道算经里的难题。“你在做什么?
”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,我吓了一跳,抬头便对上楚月凝探究的目光。
我慌忙抹掉地上的字迹,站起身,恭敬道:“掌柜的。”她没理会我的局促,反而蹲下身,
看着我刚才演算的地方,秀眉微蹙:“庚子之变,粮价几何?你这算法,
倒是比账房里的老先生们还快些。”我心中一动。这道题是《九章算术》里的经典难题,
寻常人根本看不懂。她一个女子,竟能一眼看出其中门道?“只是闲来无事,
胡乱划着玩罢了。”我不想多说。楚月凝站起身,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什么也没说,
转身走了。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。没想到第二天,她便派人来传话,让我去账房帮忙。
“掌柜的说,你一个秀才公,总在库房扛麻袋,是她四海通屈才了。”来人笑着说。
我没有拒绝。我知道,这是楚月凝给我的机会。账房的工作比库房轻松得多,但更耗心神。
商行的流水极大,每天的账目繁复得能让人头皮发麻。但我却甘之如饴。
我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那些数字和账本中,我发现,当我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时,
心里的那个空洞,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。我开始重新拾起荒废了十年的书本。每天下工后,
无论多晚,我都会点上一盏油灯,温习经史子集,直到深夜。科举,曾是我年少时的梦想。
为了那个家,为了那个女儿,我放弃了。如今,家没了,女儿也走了,我孑然一身,
除了这个梦想,我一无所有。我要把它捡回来。我要告诉所有人,我顾长风,
不是一个只能靠女儿才能活下去的废物。楚月凝似乎看出了我的变化。她没有多问,
却给了我最大的支持。她特许我可以在下工后,留在账房里看书,用那里的灯火和笔墨。
她还从府城给我带回来几本珍贵的孤本,那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。“好好读,
别辜负了你这一身才学。”她将书递给我时,淡淡地说。我接过书,入手沉甸甸的,
像是接过了她无声的鼓励和一份沉甸甸的希望。“多谢掌柜。”我郑重地向她行了一礼。
她摆摆手,转身离去,只留给我一个潇洒利落的背影。我看着她的背影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。
在这个我最狼狈、最低谷的时候,是这个看似冷漠的女人,给了我一丝光亮。
日子就在这样平静而充实的状态下,一天天过去。我以为,我和苏婉清、顾盼儿的纠葛,
已经在那场大火中,彻底了断了。可我还是太天真了。那天,
我刚从县学听完一位老先生讲经回来,还没到商行门口,就看到那里围了一大群人。人群中,
传来一阵阵女人的哭诉声。那声音,我化成灰都认得。是苏婉清。我心中一沉,
拨开人群走了进去。只见苏婉清和顾盼儿母女俩,正坐在商行门口的石阶上,哭得梨花带雨,
我见犹怜。苏婉清一边哭,一边向围观的人控诉着我的“罪行”。“各位乡亲父老,
你们给评评理啊!我苦命的女儿,从小没娘,跟着她爹吃了十年的苦。
我好不容易回来想补偿她们父女,可他……他顾长风,竟然狠心不要我们母女了!
”“他现在攀上了高枝,在四海通商行里当差,就嫌弃我们是累赘了!可怜我的盼儿啊,
天天哭着想爹,他却连见一面都不肯……”顾盼儿也配合地哭喊着:“爹,女儿知道错了,
你回来吧!你不要我和娘了吗?”周围的百姓不明真相,议论纷纷,对着我指指点点。“哎,
这顾秀才,以前看着挺老实的,怎么这么不是东西?”“就是啊,糟糠之妻不下堂,
更何况还有个亲生女儿呢。”“有了新欢忘了旧爱,男人啊,没一个好东西!
”那些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,扎进我的耳朵里。我气得浑身发抖,指着苏婉清,
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。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**之人!她颠倒黑白,混淆是非,
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,把我钉在忘恩负义的耻辱柱上。而我的女儿,我的盼儿,
竟然也成了她伤害我的武器。她那一声声“爹”,不再是孺慕之情,而是最恶毒的绑架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……”我气得眼前发黑,几乎要站不稳。就在这时,
一道清冷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人群。“都围在这里做什么?四海通是做生意的地方,
不是给你们看猴戏的!”楚月凝不知何时走了出来,她环抱双臂,冷冷地扫视着众人。
她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,让周围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。苏婉清看到她,
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和怨毒,但很快又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。“这位想必就是楚掌柜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