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一点半,楼道里安静得像坟墓。电梯运行的电机制造出低沉的嗡鸣,由远及近,最后在纪燃家门外那层楼停住。
“叮——”一声轻响。
然后是钥匙**锁孔的轻微摩擦声。
纪燃没睡。他坐在客厅沙发上,没开大灯,只有电视屏幕幽蓝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地跳跃,无声地播放着午夜不知名的广告。茶几上很干净,只有一个半满的玻璃烟灰缸和一只喝空了的威士忌方杯。空气里有浓重的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。
钥匙拧动的声音响起时,他按灭了电视遥控器。客厅彻底沉入黑暗,只有窗外城市遥远的光污染透过落地窗,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、冰冷的光块。
门开了。林穗的身影出现在玄关昏暗的光线里。她身上那股从包厢里带出来的浓烈混杂气味——烟味、酒气、油腻的饭菜味——瞬间涌了进来,猛地灌满了门口的一方空间。
她摸索着打开玄关灯,暖黄的光线倾泻而下,照亮了她疲惫的脸和有些散乱的头发。她看见纪燃坐在黑暗里,吓了一跳。
“阿燃?怎么坐这儿?还没睡?”她一边弯腰换鞋,声音带着点沙哑和不易察觉的心虚。她脱下高跟鞋,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,朝客厅走来,顺手把手里那个挺大的、印着某餐厅logo的纸袋放在餐桌上,“给你带了点宵夜,他们家的蟹粉小笼。”
纪燃没动,也没说话。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黑暗里,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,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。那份沉默,带着实质般的重量,压得林穗刚迈进客厅的脚步滞住了。
“怎么了?”她有些不安地问,勉强笑了笑,“一脸不高兴的,同学会嘛,喝了点酒…有点晚了。”
纪燃终于动了。他从沙发里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长长的、压迫感十足的影子。他径直走到餐桌前,看也没看那个装着食物的纸袋。他的动作很慢,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清晰。走到林穗面前一步远的地方,停下。他身上也带着烟味,混合着一种林穗从未感受过的、近乎冰冷的陌生气息。
“玩得开心吗?”纪燃开口了,声音很平,没有一点起伏,像是从冰层底下刮出来的风,钻进林穗的耳朵里。
林穗的心猛地一沉,她强自镇定:“挺…挺开心的,大家都好几年没见了,聊了很多以前的事……”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一点。
“聊了什么?”纪燃打断她,声音依旧平板,“聊怎么玩‘解扣子’游戏?”他盯着她的眼睛,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片。
林穗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,连嘴唇都变得苍白。她张了张嘴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大脑一片空白,只剩下那个不堪的画面——自己伸向宋司珩领口的手,周围所有看戏的、亢奋的眼神。
“我……”她艰难地挤出一个字,想解释,想说是被起哄的,想说是游戏规则。但纪燃的眼神让她所有的话都冻在了舌尖。
黑暗里,一片死寂。只能听到林穗自己越来越急促、越来越慌乱的呼吸声。
突然,“嗡——”的一声震动,如同催命符,突兀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。纪燃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,幽白的光在黑暗的客厅里格外刺眼。
纪燃没再看林穗,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,转身就走向沙发。他的背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。
林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。她下意识地想冲过去阻止他拿手机,可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,动弹不得。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纪燃弯腰,拿起手机。
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小半张脸,下颌线绷得死紧。他点开了那条新消息。时间仿佛凝固了。他维持着那个微微低头的姿势,一动不动,盯着手机屏幕。
一秒,两秒,三秒……
林穗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,太阳穴突突直跳。她甚至能想象出屏幕上显示着什么——那张角度刁钻、充满暗示意味的照片。
然后,她看到纪燃拿手机的那只手,手背上猛地暴起了青筋。那根根青色脉络在幽暗的光线下狰狞地凸起。
“呵……”一声极低、极其压抑的、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响起。那不是笑,更像是某种凶兽在暴怒前压抑的咆哮前兆。
下一秒,那部手机被纪燃狠狠地、用尽全身力气掼了出去!
“哐当——!哗啦——!”
手机像颗炮弹,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,狠狠砸在对面的落地玻璃窗上!钢化玻璃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,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、蛛网般的白色裂痕!玻璃碎片没有爆开,却以一种极其缓慢、诡异的速度,从裂痕中心簌簌掉落,砸在地板上,发出一连串清脆刺耳的碎裂声。大的、尖锐的碎片,小的、细碎的颗粒,叮叮当当,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,在冰冷的地面上铺开一片刺眼狼藉的冰河。
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和玻璃碎裂的恐怖景象,让林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,双手死死捂住了嘴,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,撞在冰凉的墙壁上,惊恐万分地看着那片狼藉的玻璃渣和那个背对着她、肩膀剧烈起伏的男人。
刺耳的碎裂声余音未绝,紧接着又是“砰!”一声巨响。
纪燃像是彻底失去了所有理智和痛觉神经,猛地一脚踹在面前的实木茶几上!沉重的实木茶几被这股狂暴的力量踹得硬生生横移出去一米多远,发出沉重的摩擦声,桌角狠狠撞在墙裙上!茶几上那只厚实的玻璃烟灰缸被震得弹跳起来,翻滚着摔落在地毯上,里面的烟灰烟头撒了一地。
“纪燃!你疯了!”林穗吓得魂飞魄散,声音带着哭腔尖叫起来。
纪燃对身后女人的尖叫充耳不闻。他像一头完全被激怒、彻底失控的野兽,胸腔剧烈起伏着,发出粗重的喘息。他猛地转身,血红的目光扫过玄关墙上挂着的一幅装饰画框。没有任何犹豫,他一步跨过去,手臂抡圆了狠狠一挥!
“啪嚓!”画框应声而碎!玻璃碴子和断裂的木条四溅飞射!墙面上留下一个难看的、带着钉子的空洞。
他仿佛不知疲倦,也不觉疼痛。目光所及,一切能砸的东西都成了目标。玄关柜上那只半人高的仿古瓷瓶?去死!他抓住瓶口,狠命往地上一掼!
“轰——哗啦——!”
巨大的刺耳声响撕裂了深夜的寂静。瓷瓶粉身碎骨,白瓷碎片混合着里面枯萎的干花残骸,炸开一地刺目的狼藉。
邻居终于被这接连不断的、如同拆家般的恐怖巨响惊动了。隔音良好的墙壁也挡不住这种级别的破坏。隔壁传来女人惊恐的叫喊和孩子害怕的哭声。紧接着,是对面门被用力拉开的声音。
“搞什么鬼!大半夜的拆房子啊!还让不让人睡觉了!”一个男人愤怒的吼叫穿透门板传来。
“报警!快报警!这家人疯了!”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叫着。
门外响起一片混乱的脚步声和叫嚷声。有人重重地捶打纪燃家的防盗门。
“砰砰砰!砰砰砰!”
“开门!里面怎么回事!再不开门报警了!”
沉重的捶门声和邻居愤怒的吼叫如同擂鼓,狠狠砸在林穗的耳膜上,也砸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。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,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,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。巨大的恐惧和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,瞬间将她淹没。她死死捂住嘴,不让自己哭出声,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停地颤抖着,整个人无力地往下滑,蜷缩在冰冷的墙角,像是要缩进地缝里去。
站在一片狼藉中央的纪燃,终于停止了疯狂的破坏动作。他背对着林穗,肩膀依旧在起伏,粗重的喘息声在混乱的捶门声和邻居的叫骂声中显得格外突出。他慢慢低下头,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。指关节因为刚才猛烈的撞击已经破皮,渗出血丝,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。
但这疼痛,非但没有让他清醒,反而像是一点火星,瞬间点燃了他血液里冰冷的、沉寂已久的某种东西。
一股极其陌生的、汹涌澎湃的、带着剧毒甜意的热流,猛地从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里窜起,凶猛地冲上头顶!那感觉如此清晰,如此霸道——是压抑到极致后骤然爆发的、一种近乎毁灭性的**!
这**来得如此猛烈,瞬间挤压走了几乎将他撕裂的暴怒和痛苦,像熔岩一样在他冰冷的血管里奔涌、激荡!让他浑身都控制不住地微微战栗起来。
爽!
一种从未有过的、带着血腥味的、毁灭性的爽**!
他缓缓地、极其僵硬地转过身。客厅里没有光,只有窗外零星的微光勾勒出他高大的、充满压迫感的轮廓。他的目光,越过满地的玻璃碎渣、断裂的木屑、粉碎的瓷器残骸,最终重重地落在了墙角那个蜷缩成一团、瑟瑟发抖的身影上。
那目光,不再是之前的痛苦和暴怒。那是一种纯粹的、冰冷的、不掺杂任何温度的审视。像是在看一件物品,一件惹怒了他、需要被重新定义价值的物品。
捶门声还在继续,邻居的叫骂声越来越尖锐。
纪燃的嘴角,在那片混乱的喧嚣和足以噬人的冰冷黑暗中,极其缓慢地、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。那不是笑,更像是一头被彻底唤醒的凶兽,在舔舐利齿时,露出的无声宣告。
墙上的电子挂钟,幽幽的红光数字,跳动着指向:02:17AM。
他迈开腿,步子踩在满地的玻璃碎渣上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嘎吱、嘎吱”声响。他一步,一步,走向蜷缩在墙角的林穗,走向那扇被疯狂捶打、发出巨大噪音的防盗门。
天光透过布满蛛网般裂痕的落地玻璃窗,吝啬地洒进客厅,在地板上切割出破碎的光斑。那些光斑落在一地的狼藉上——玻璃碎片、扭曲的画框木条、碎裂的仿古瓷片、烟灰和踩扁的烟头——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。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烟味、酒味,还有一种家具漆面被破坏后的、淡淡的化学气味。
纪燃站在客厅中央,赤着脚,却似乎感觉不到脚下那些细小玻璃碎片的刺痛。他面无表情,眼神空茫地看着那片狼藉,仿佛在看与己无关的战场遗迹。
门铃响了。不是邻居那种狂暴的捶打,是礼貌而克制的“叮咚”声。
纪燃没有立刻动。过了几秒,他才像是被这声音唤醒了某种机能,迈开腿,踩着“嘎吱”作响的碎玻璃渣走过去。他没有看猫眼,直接拉开了门。
门外站着两个穿着笔挺制服的警察。一个年纪稍长,脸色严肃,眼神锐利;另一个年轻些,手里拿着记录本。两人看到开门的纪燃,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停顿了一下。纪燃穿着皱巴巴的家居服,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,下巴上冒出了胡茬,眼神是那种熬了一整夜、血丝密布后的空洞和疲惫。他指关节上破皮的伤口已经凝结成深色的痂。
“你好,我们是东城派出所的。”年长的警察开口,声音公事公办,“接到邻居多次报警,反应您这里昨晚有异常巨大噪音,疑似发生激烈冲突。我们需要了解一下情况。”
纪燃的目光越过警察的肩膀,落在对门邻居家的门缝上。门缝悄悄合拢了。
“没什么事。”纪燃的声音很沙哑,带着一种透支后的疲惫感,“家里东西坏了,收拾的时候没注意。”
他侧了侧身,让警察能看清客厅里的景象。
年轻警察探头看了一眼,眉头立刻皱了起来,嘀咕了一句:“嚯,这破坏力……”
年长警察也看到了那片狼藉,眼神凝重了几分:“这可不像是‘收拾东西’。邻居反应动静非常大,还有砸东西和争吵的声音。”他的目光扫过纪燃破皮的手,又落在他异常疲惫的脸上,“家里只有你一个人?你爱人呢?”
纪燃沉默了一下,没有直接回答:“昨晚喝了点酒,情绪有点失控。抱歉,影响邻居了。我会处理好。”他的语气很平,没什么起伏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结束意味。
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。年长警察显然经验丰富,他看出纪燃的状态不对,也知道这种家庭纠纷,当事人如果不主动说,他们很难强制介入。
“情绪失控不能成为破坏公私财物和扰民的理由。”年长警察严肃地说,“今天我们会记录在案。如果再有类似情况,或者邻居继续投诉,我们会采取进一步措施。另外,家庭内部务必保持冷静沟通,任何形式的暴力都是违法的,明白吗?”
“明白。”纪燃垂下眼睑,语气依旧平板。
警察又询问了几句,主要是确认没有发生人身伤害和胁迫情况。纪燃的回答一律简洁到冷漠。警察最终留下口头警告,转身离开了。楼道里传来他们下楼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。
纪燃关上门。厚重的防盗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,也隔绝了光线。屋内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、带着废墟般死寂的昏暗。
他站在原地,像一尊沉默的石像。过了足足有十分钟,他才缓缓抬起脚,踩过满地的尖锐碎片,走向书房。脚步沉稳,没有一丝犹豫,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能割伤人的玻璃渣,而是寻常的灰尘。
“咔哒。”
书房的门在身后关上,也隔绝了客厅那片刺目的狼藉。
书房的窗户拉着厚厚的遮光帘,一片漆黑。纪燃没有开灯。他径直走到宽大的实木书桌前坐下。黑暗中,他摸索到桌子侧面的电源开关,按了下去。
“嗡……”
电脑主机发出低沉的启动声。屏幕的光幽幽亮起,苍白的冷光瞬间铺满了纪燃面无表情的脸,也照亮了书桌一角。那里放着一个倒扣着的、屏幕碎裂的手机——正是他昨天摔出去的那一部。屏幕裂得像一张破碎的蛛网。
纪燃的目光没有在那支废掉的手机上停留一秒。他的手指落在冰冷的键盘上。
开机画面跳过,桌面显示出来。很干净,只有几个常用的软件图标。他的鼠标指针没有丝毫迟疑,点开了一个隐藏在角落文件夹里的加密程序。输入一串复杂的密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