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年前的深秋,香山红叶正当时。
安瑶抱着一摞刚采购的画材,从美术馆出来,拐过街角,猝不及防地,就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。
是林深。
他站在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,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大衣,身形挺拔,比三年前更添了几分沉稳冷峻,也更多了几分迫人的气势。
金黄的落叶在他脚边铺了浅浅一层,而他只是站在那里,仿佛已等候多时。
时光仿佛被猛地按下了暂停键。周遭的车流人声瞬间褪去,世界寂静得只剩下她骤然收紧的心跳,和隔着几步距离,他投来的、复杂难辨的目光。
安瑶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紧了画材粗糙的纸袋边缘,指节泛白。
她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,或许是在某个喧闹的宴会上擦肩而过,或许是从共同的朋友那里听到只言片语,却从未想过,会是这样平静,又这样惊心动魄的狭路相逢。
他变了,又好像没变。
眉宇间的轮廓更加深刻,下颌线绷得有些紧,那双她曾经沉溺过的、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睛,此刻像是结了冰的深潭。
唯有在看到她的一刹那,冰层下似乎有什么激烈的东西翻滚了一下,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。
他朝她走了过来,步伐沉稳,踏在落叶上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安瑶的心尖上。
距离拉近,他身上清冽的、混合着一点烟草气的熟悉气息笼罩下来,让她几乎窒息。
“安瑶。”
他开口,声音比三年前更低哑了一些,像大提琴的弦划过心脏。
安瑶强迫自己抬起眼,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,甚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:“林深?好久不见。”
是啊,好久。
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将那段过往埋葬。
三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秋天,只是场景远没有此刻这般“祥和”。
她在那间他们常去的咖啡馆里,等了他整整一个下午,等到窗外的天色从明亮变为灰蒙,桌上的咖啡冷了又换,换了又冷。最后等来的,是他一条简短到冷酷的短信。
【安瑶,我们到此为止。不要找我。】
没有解释,没有缘由。他就这样凭空从她的世界里消失,斩断得干干净净,如同人间蒸发。
她疯了一样打他电话,去他可能去的所有地方找他,得到的只有无尽的忙音和旁人讳莫如深的眼神。
那段时间,她像是被抽走了魂魄,整夜整夜地失眠,眼泪流干了,心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、空洞的问号——为什么?
后来,隐约有一些风声传来,说林家内部动荡,林深处境艰难,是在清理身边所有可能成为“软肋”的人和事。
所以,她安瑶,成了那个需要被“清理”掉的,软肋。
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刀,扎得她体无完肤。她哭过,恨过,最终选择带着一身伤痕和那个无解的问题,远走他乡,试图用时间和距离来疗伤。
直到今年,她才因为工作调动,重新回到这座城市。
却没想到,这么快就遇上了。
林深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,像是要在上面找出些什么痕迹。他看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,看到了她强装的镇定,也看到了她比三年前清瘦了许多的脸颊。
“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他问,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。
“刚回来不久。”安瑶移开视线,落在远处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灯上,“没想到会碰到你。”
“我知道你回来了。”林深的声音很平静,却投下了一颗石子。
安瑶猛地看向他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。他知道?所以他出现在这里,并非偶然?
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三年过去,他依然能轻易地掌控她的行踪,而她对他这三年的经历,却一无所知。
“看来,林先生还是和以前一样,什么都知道。”她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抹算不上笑的笑容,带着淡淡的嘲讽。
林深没有在意她的讽刺,他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画材上:“还在画画?”
“嗯,混口饭吃。”
一阵风吹过,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,打着旋儿落在安瑶的头发上。林深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,想要替她拂去。
安瑶却像是受惊的兔子,猛地后退了一步,避开了他的碰触。
他的手僵在半空,空气瞬间凝滞。
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,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隐痛,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幽暗覆盖。
他缓缓收回手,插回大衣口袋,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:“晚上有空吗?一起吃个饭。”
不是询问,更像是某种不容拒绝的通知。
安瑶抱紧了怀里的画材,冰冷的纸张贴着肌肤,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,三年前被抛弃的绝望和屈辱,此刻混合着重逢带来的剧烈心悸,几乎要将她撕裂。
她应该拒绝的,毫不犹豫地,转身离开。
可是,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。
她看着他眼底那抹不容错辨的、深藏的疲惫和某种近乎偏执的暗涌,那句“不了”在舌尖滚了几滚,最终变成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。
“……好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她看到林深紧绷的下颌线,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。
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交织在铺满落叶的地上,仿佛三年前断裂的时光,被强行粘合在了一起,却布满了清晰的裂痕。
安瑶知道,有些东西,从重逢的这一刻起,就已经不一样了。
风暴在平静的表象下,悄然酝酿。
而她这只好不容易才从蛛网中挣脱的飞蛾,似乎又看到了那簇危险的、名为林深的火焰。
从那天银杏树下的重逢开始,林深就像一道无法驱散的影子,悄无声息地重新侵入安瑶的生活。
他出现得毫无规律,却又总是精准地踩在她生活的节点上。
有时是她下班走出美术馆,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已经停在街角,车窗降下一半,露出他冷峻的侧影。
他从不主动打招呼,只是在她经过时,目光会沉沉地追随着她,直到她消失在下一个路口。
有时是她在常去的咖啡馆赶稿,一抬头就看见他坐在最里面的位置,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,仿佛只是碰巧在这里办公。
可那杯她最喜欢的拿铁,总会“恰巧”在她到来时被服务生送上。
最让安瑶不安的是那次画展。
她作为策展助理忙得脚不沾地,在展厅里来回穿梭时,总觉得有道视线如影随形。
直到开幕式结束,人群渐渐散去,她才发现林深站在展厅最深处那幅《烬》面前——那是她三年前离开后创作的画,灰暗的色调里只有一点将熄未熄的火星。
“这幅画,”他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,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,“很像你离开时的样子。”
安瑶猛地转身,差点撞进他怀里。他站得极近,近得能看清他眼底翻涌的暗流。
“林先生对艺术也有研究?”她强装镇定,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。
“只研究过你。”他的目光从画作移到她脸上,“这三年,你画里的光都不见了。”
这句话像一把钥匙,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被她封存的记忆。那些共处的夜晚,她坐在画架前,他在旁边处理文件,偶尔抬头看她一眼,说:“瑶瑶,你的画里有光。”
现在他说,光不见了。
安瑶想要反驳,想要质问,最终却只是别开脸:“人都是会变的。”
“是啊。”他的声音更低了,“都会变。”
从那以后,林深的出现越来越频繁,也越来越不容拒绝。
他会“顺路”送她回家,在她明确拒绝后依然不远不近地跟着,确保她安全走进小区才离开;他会记住她随口提过的想看的书,第二天就让助理送到美术馆。
他甚至开始介入她的工作——当一个难缠的赞助商故意刁难时,第二天对方就亲自登门道歉。
“你不需要做这些。”有一次,安瑶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里说。
电话那头沉默片刻,传来他低沉的声音:“我需要。”
这三个字像石头投入深井,在她心里激起层层涟漪。她想起三年前那个不告而别的人是他,现在步步紧逼的人也是他。
最让她困惑的是,林深从不解释三年前的事,也从不要求复合。
他只是固执地存在于她的生活里,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,又像一个耐心的猎人。
直到那个雨夜。
安瑶加班到很晚,走出美术馆时才发现雨下得很大。她正犹豫要不要叫车,那辆黑色宾利已经停在她面前。
这次林深下了车,撑着一把黑伞走到她面前。雨幕模糊了街景,世界仿佛只剩下伞下的方寸之地。
“我送你。”他的语气不容拒绝。
车上,暖气开得很足。安瑶看着窗外流淌的雨帘,忽然觉得很累。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,这种若即若离的纠缠,让她身心俱疲。
“林深,”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,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,骨节泛白。车在红灯前停下,雨刷器在玻璃上规律地划动着。
“三年前我离开,是因为有人用你的安全威胁我。”他望着前方的雨幕,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现在威胁解除了。”
安瑶愣住了。她想过无数种可能,唯独没想过是这个原因。
“所以你现在是来兑现你的胜利成果?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。
“不。”红灯转绿,车子重新启动,他的声音混在雨声里,轻却清晰,“是来赎罪。”
车停在安瑶住的小区外。雨已经小了,只剩下细密的雨丝在路灯下飞舞。
安瑶下车时,林深递给她一个文件袋。
“这是什么?”
“三年前的答案。”他看着她,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郑重,“你看完如果还想让我离开,我保证不会再出现。”
那天晚上,安瑶在台灯下坐了很久,才鼓起勇气打开文件袋。
里面是厚厚的资料,记录了三年前林家内部的权力斗争,那些看不见硝烟的战争,那些她从未察觉的危险。
最后几页是近期才解密的监控截图——她常去的超市外、美术馆附近、回家必经的小路上,都出现过形迹可疑的人。
时间点恰好都在三年前他们分手前后。
文件最后是一张简单的字条,是林深凌厉的笔迹:
「当年别无选择,如今别无他求。只求你平安。」
安瑶把字条攥在手里,纸张的边缘割得掌心生疼。窗外,雨不知何时又下大了,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。
她想起这些天林深沉默的守护,想起他看她时深藏痛楚的眼神,想起雨车里那个平静地说“来赎罪”的人。
原来蛛网不是突然织就的,飞蛾也不是盲目扑火。
只是当真相大白时,那把火已经烧了太久,连纵火的人都快被灼伤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