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夏银行河西支行的卷闸门在身后沉重地落下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将傍晚街市的喧嚣彻底隔绝。张明德站在略显空旷的大厅里,习惯性地整了整深蓝色保安制服的领口,一天中最后的白班喧嚣褪去,属于他的、长达十二小时的夜晚,开始了。
他今年四十八岁,身形因早年部队的经历依旧保持着挺直,但鬓角已然花白,眼角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,深深镌刻着岁月的风霜与生活的重压。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地面,每一台机器,甚至空气里弥漫的那种钞票混合着金属和消毒水的特殊气味。二十年了,这片方寸之地,几乎成了他第二个家。
例行巡视从大厅开始。他粗糙的手掌抚过冰冷的叫号机,检查过每一个自助服务终端是否已经正常锁屏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。然后是大客户室、信贷部、办公区……最后,他停在了那扇厚重如史前巨兽般的金库大门前。
金属门板在节能灯冰冷的白光下,泛着幽暗而坚实的光泽。密码键盘上的数字标识因常年触摸而略显模糊。张明德伸出食指,虚虚地在键盘上方划过,并未真正按下。这是他的习惯,一个老保安对银行最核心区域的无声致敬,也是对自己职责的确认。门后,是堆积如山的财富,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数额,而他的任务,就是守护它,寸步不离。
然而,今晚这份熟悉的宁静,却无法让他感到往日的平静。口袋里的手机像一块灼热的炭,时刻炙烤着他的神经。三个小时前,医院护士长打来的那通电话,言犹在耳,字字如刀:
“张先生,您母亲的心脏手术不能再拖了。专家会诊结果已经出来了,最晚后天必须进行。手术费,加上后续的药物和护理,前期至少需要三十万。如果明天下午下班前,费用还不到位……我们只能请您办理出院手续了。”
三十万。
这个数字在他脑海里疯狂盘旋,膨胀,几乎要挤爆他的颅骨。他一个月工资到手不到四千,除去母亲的药费和基本开销,所剩无几。二十年省吃俭用,存折上的数字距离三十万依旧是遥不可及。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遍了,杯水车薪。高利贷?他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,就算知道,他那点工资,连利息都还不上。
绝望,像冰冷的潮水,一点点淹没了他。他仿佛能看到母亲躺在病床上,蜡黄的脸上强挤出的安慰笑容,看到她因为呼吸困难而紧蹙的眉头。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,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,他没让母亲享过一天福,如今却连救命的钱都拿不出来。
他靠着冰冷的金库大门,缓缓滑坐在地上,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制服,直刺骨髓。他把脸深深埋进掌心,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。忠诚、尽责、法律、道德……这些他坚守了一辈子的信条,在至亲生命的天平上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就在这时,一阵极其细微的、金属摩擦的“咔嚓”声,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声音很轻,几乎被银行的背景白噪音所掩盖。但张明德在这里待了二十年,他的耳朵对任何异常声响都极其敏感。他抬起头,警惕地四下张望。声音似乎来自……金库大门的底部。
他俯下身,凑近那扇巨门与地面结合的缝隙处。借着手机电筒的光,他仔细检查。门框下方,靠近内侧踢脚线的地方,有一块大约巴掌大小的金属挡板,似乎没有完全嵌合到位。他记得很清楚,上周总行派人来对金库进行过例行维护和系统升级,这一定是那些技术人员工作疏忽留下的手尾。
鬼使神差地,他伸出手指,轻轻抵住那块金属板,微微用力。
“咔。”
金属板向内松动了一下,露出一个狭小的、黑洞洞的缝隙。不大,但足以让他看到内部一些复杂的机械结构和线缆。
这一刻,张明德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停止了跳动。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,瞬间缠绕住他全部的思绪。
几乎同时,三个月前那个下午的画面,毫无征兆地跳入脑海。也是系统升级,那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技术员林浩,蹲在金库门口调试设备,嘴里嘟囔着一串字符,当时他正好在旁边协助(或者说监视),无意中瞥见了林浩在测试终端上输入的一行指令,也听到了他低声念出的确认码:
“系统维护模式,授权码:7394#”
当时他并未在意,银行系统复杂,各种代码层出不穷,他一个保安,不懂,也不需要懂。林浩后来还笑着跟他解释,说这是紧急情况下的备用通道,一般用不上。
现在,这两条看似毫不相关的信息——松动的面板,和记忆中的密码——在他的脑海里碰撞、交织,清晰地勾勒出一条通往深渊的“捷径”。
金库有双重保护机制,电子密码和物理锁具。但如果……如果能通过这个缝隙触碰到内部结构,再配合那个可能有效的维护模式密码……是不是就能绕过正常的开启程序?
这个想法让他浑身战栗,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。他在想什么?这是犯罪!是监守自盗!是要坐牢的!
他猛地站起来,远离那扇门,像躲避瘟疫一样。他在大厅里来回踱步,呼吸急促,内心进行着天人交战。
一边是母亲危在旦夕的生命,医院冰冷的最后通牒。
一边是法律森严的壁垒,二十年恪守的底线,以及一旦败露万劫不复的后果。
“明德啊,妈没事,别担心……”母亲虚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。
“我们只能请您办理出院手续了……”护士长公事公办的话语如同丧钟。
他再次走到金库门前,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缝隙,眼神里挣扎、恐惧、犹豫,最终,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逐渐占据了上风。
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因为没钱治疗而……那比杀了他还难受。
也许……也许不会有人发现?他熟悉银行的清点流程,知道哪些钱是“安全”的。那些标记为“待销毁”的旧钞,系统已经核销,每天只是例行清点捆数,不会逐一核对张数……
一个计划的雏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逐渐清晰,邪恶,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。
他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,晚上十一点零七分。距离天亮,还有很长一段时间。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整个银行大厅落针可闻,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如擂鼓般的心跳声。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,却照不进他内心此刻的黑暗与挣扎。
他站在那里,像一尊雕塑,面对着那扇象征着财富与罪恶的巨门,也面对着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。
几分钟后,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,再次触碰了那块松动的金属板。这一次,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。
他知道,这条路一旦踏上,就再也无法回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