灯笼铺子深处散发出的微光,在浓雾中晕染开一小圈昏黄。
陆明远站在巷口,犹豫片刻。老灯笼匠的警告言犹在耳,可师兄的眼镜和沈家墙上的光影如同钩子,牢牢钩住了他的脚步。最终,求知欲与担忧战胜了谨慎。
他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,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。
铺内比想象中宽敞,四壁挂满了各式灯笼,大小不一,形态各异。有的糊着素纸,有的描着金边,更有几盏悬挂在梁上,竹骨嶙峋,尚未蒙纸,在昏暗光线下投下蛛网般的影子。空气中弥漫着竹篾、浆糊和一种特殊墨料混合的气味。
老灯笼匠背对着他,正就着一盏油灯,用一支极细的毛笔,在一张摊开的灯笼纸上描画符咒。那红色符咒蜿蜒扭曲,与陆明远手中灯笼上的如出一辙。
“你来了。”老人头也不回,声音沙哑,仿佛早已料到他的到来。
陆明远心中一凛:“老人家,您知道我会来?”
老匠人放下笔,缓缓转过身。在跳动的油灯光下,他的脸庞沟壑纵横,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,与他佝偻的身形毫不相称。“拿着我的灯笼,又见了沈家的‘戏’,若还不来,反倒奇怪了。”他指了指铺子中央一个小马扎,“坐。”
陆明远依言坐下,直接将那副破损的眼镜放在两人之间的矮脚木凳上:“这是我师兄陈望平的眼镜,我在沈家柴房找到的。老人家,您一定见过他。”
老灯笼匠的目光在眼镜上停留片刻,浑浊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。他伸出枯瘦的手指,轻轻拂过镜片上的污渍,放到鼻尖嗅了嗅。
“血。”他简短地说,语气平淡无波,“混着点别的东西。”
“我师兄他……”陆明远的心提了起来。
“他没死。”老匠人打断他,将眼镜推回陆明远面前,“至少,我最后一次见他时,他还活着。”
“什么时候?在哪里?”陆明远急切地追问。
老匠人却不答,反而问道:“今晚沈家墙上的影子,你看到了多少?”
陆明远深吸一口气,知道这是交换信息的开始:“看到了沈老爷,他很恐惧,像是在抵抗什么。还有……我师兄的侧影。”
老匠人微微颔首,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:“眼力不错。那你可知,为何灯笼会炸?”
“不知。”
“因为有人不想让后面的东西被看见。”老匠人声音压得更低,“灯影如流水,能映出人心底最深的记忆,死前那一刻的执念,尤其强烈。沈庆山死得冤,他的魂,不甘心。”
“您是說……沈老爷是被人害死的?”陆明远虽然早有猜测,但得到这近乎肯定的答复,还是感到一阵寒意。
老匠人沉默着,走到墙边,取下一盏小巧的白色灯笼,放在陆明远面前。这盏灯笼做工极为精致,骨架纤细,白纸如雪,上面却空无一物,没有描画任何图案或符咒。
“这叫‘问心灯’,”老匠人缓缓道,“不起眼,但有时候,比那些花里胡哨的大家伙更有用。它照不出恢弘场面,却能映出人心里最挂念的片影。”
他抬起那双清亮的眼睛,直视陆明远:“你心里最挂念的,是你师兄的安危。拿着它,或许能帮你找到方向。”
陆明远接过白灯笼,触手微凉,质地奇特。“您为什么要帮我?”
“我不是帮你。”老匠人转过身,重新拿起那支细笔,“我帮的是‘理’。槐荫村被太多秘密压得喘不过气了。陈望平那孩子,也是因为触及了其中一个秘密,才招来了祸事。”
“什么秘密?”
老匠人蘸了蘸朱砂,笔尖悬在纸上,却不落下。“关于沈家兄弟的。”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句,“怀义和怀仁,他们……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。”
这话说得含糊,陆明远却立刻想起了日间听到的兄弟争执。“沈怀仁似乎极力反对点灯。”
“他怕。”老匠人笔下终于落下,勾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,“人只有心里有鬼,才会怕灯。”
“那沈怀义呢?”
“他?”老匠人轻笑一声,带着几分讥诮,“他太信那盏灯了。殊不知,灯能照鬼,也能养鬼。”
这话如同谶语,在寂静的铺子里回荡。陆明远还欲再问,老匠人却摆了摆手:“走吧,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。记住,灯要点在需要光亮的地方,人也一样。”
他吹熄了工作台上的油灯,铺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,只有四壁的灯笼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中,投下幢幢鬼影。
陆明远知道今夜再也问不出什么,只得起身,拿着那盏小白灯笼,深深一揖:“多谢老人家指点。”
老匠人背对着他,挥了挥手。
走出灯笼铺,雾气似乎更浓了。陆明远提着那盏未点燃的“问心灯”,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,脑中反复回响着老匠人的话。
“心里有鬼,才会怕灯。”
“灯能照鬼,也能养鬼。”
还有那句关于沈家兄弟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”的评语。
这一切,似乎都指向今晚那场失败的点灯仪式。沈怀仁的反对,沈怀义的坚持,炸裂的灯笼,以及光影中师兄模糊的侧影和沈老爷惊恐的脸……
他正沉思间,前方雾气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陆明远立刻闪身躲进路旁的阴影里。
只见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从沈家大宅的方向跑来,身形瘦削,似乎是个年轻男子。他跑得慌张,不时回头张望,仿佛有人在追赶。
就在他跑过陆明远藏身之处时,一阵风吹过,掀起了他宽大的帽檐。
尽管只是一瞥,陆明远却几乎叫出声来——那是沈怀仁!只是此刻的他,脸上再无白日的桀骜与阴沉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崩溃的恐慌,脸色苍白如纸,眼神涣散。
他口中还喃喃自语,声音破碎地随风飘来:
“……不该点的……不能看……都是……都是我的……”
话语断断续续,随着他的跑远而消散在雾中。
陆明远屏住呼吸,看着沈怀仁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。他为何如此惊慌?是因为灯笼炸裂,还是因为他看到了什么别人没看到的东西?
在原地等待片刻,确认再无人经过,陆明远才从阴影中走出。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白灯笼,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。
他需要找个地方,点燃这盏“问心灯”。
回到客栈,店家早已歇下。陆明远轻手轻脚地上楼,关好房门,将白灯笼放在桌上。
他取出火折子,犹豫了一下。老灯笼匠神秘的话语让他对这盏灯既好奇又有一丝莫名的畏惧。它能照出人心底最挂念的片影?会是什么形式?
深吸一口气,他晃燃火折,点燃了灯笼里的蜡烛。
柔和的白光亮起,透过素净的灯笼纸,将房间映照得一片朦胧。起初,灯笼壁上并无异样。陆明远耐心等待着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。
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,就在他以为所谓“问心”只是故弄玄虚之时,灯笼壁上开始缓缓浮现出淡淡的影子。
那影子极其模糊,如同水中的倒影,随着烛火轻轻晃动。他辨认出那是一个人的轮廓,穿着长衫,戴着眼镜,正伏案书写着什么——是师兄陈望平!
影像转瞬即逝,接着浮现的,是一片幽深的树林,林中似乎有一口古井。这画面停留的时间稍长,陆明远甚至能看到井沿上斑驳的青苔。
最后出现的,是一本书的封面,上面写着《槐荫村志》四个字。
随即,所有影像消失,灯笼壁恢复素白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。
陆明远吹熄灯笼,坐在黑暗中,心跳如鼓。
师兄伏案的影像,印证了他的挂念。但那片树林和古井,还有那本《槐荫村志》,又意味着什么?是线索,还是他潜意识里的想象?
他推开窗,望向沈家大宅的方向。夜色浓重,雾气未散,但那宅子的轮廓,在他眼中却愈发清晰,也愈发诡异。
沈怀仁惊慌的脸,老灯笼匠意味深长的话语,问心灯里转瞬即逝的影像……所有这些碎片在他脑中盘旋。
他需要找到那本《槐荫村志》,也需要找到那片有古井的树林。
而最重要的,他需要知道,在灯笼炸裂前的那一瞬间,沈家兄弟,究竟看到了什么。
远处,隐约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嚎,但仔细去听,又只剩下风声。
槐荫村的夜,还很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