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窗分割天空,切成一块块灰色的豆腐。我躺在床上,听着自己的呼吸。
那声音像破旧的风箱,每一次吸气,肺里都传来灼烧感。狱警刚刚查过房,
皮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。我从枕头下摸出那个巴掌大的手机,屏幕亮起,
映出我一张没有血色的脸。手机的电量是同监的“耗子”想办法弄来的,
代价是我半个月的口粮。食物对我没什么意义,但这块屏幕有。屏幕上,是许念。
她穿着一身银色长裙,站在戛纳的红毯上。镜头,闪光灯,像疯了一样追逐着她。她微笑,
挥手,每一个动作都精确计算过。她的眼睛里有星星,那种我曾经最熟悉的光。三年前,
那光只为我一个人亮。新闻标题写着:《许念携新作<囚鸟>惊艳戛纳,有望冲击金棕榈》。
《囚鸟》,我的剧本。我为她写的剧本。故事讲一个女画家,为了爱人甘愿放弃一切,
最后发现爱人只是把她当成一件艺术品。我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,许念抱着我哭,她说,
蒋琛,你把我的魂都写出来了。现在,她带着这“魂”去了世界最高的殿堂。而我,
这个给了她“魂”的人,正在一间不足六平米的牢房里,计算着自己的死期。医生说,肺癌,
晚期,没几天了。我不恨他,我甚至感谢这场病。它能让我提前结束这三年的刑期。三年前,
也是一个晚上。许念刚刚拿到一个重要角色,我们开车去庆祝。方向盘在她手里,
酒在她胃里。车灯晃过,一个横穿马D的人影,一声闷响。我看着她煞白的脸,
听着她发抖的声音。“怎么办……蒋琛,我完了……我的事业……”我解开自己的安全带,
和她换了位置。我对她说,别怕,有我。你下车,走到D边去,等警察来了,
就说你一直在路边等我。她看着我,眼睛里全是泪。她点头。我看着她跑开的背影,
拨通了报警电话。我认了罪。酒驾,肇事逃逸。数罪并罚,判了五年。她来探视过一次。
隔着玻璃,她哭得梨花带雨。她说,蒋琛,你等我,我一定会救你出来。等我站稳了脚跟,
我一定……我相信了。后来,她再也没来过。只有她的律师,
每个月准时把一笔钱打到我的账上,让我在里面能过得“体面”一点。手机屏幕上,
一个男人走到许念身边。陆渊,国内最顶尖的文艺片导演,许念的“伯乐”,
也是圈内人尽皆知的,她的“白月光”。他为她整理了一下裙摆,动作亲昵。许念对他笑,
那种笑,像一根针,扎进我肺里那个正在腐烂的洞。我关掉手机,把脸埋进枕头。
枕头上有烟味,汗味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。我以为自己会愤怒,会咆哮,
会把那台手机狠狠砸烂。但没有。我只是觉得累。原来,一个人的心,
真的可以和他的身体一起,慢慢烂掉。《囚鸟》。现在我才明白,谁是画,谁是鸟。
2记忆是一把钝刀。它不会立刻要你的命,但会一刀一刀,慢慢割开你的皮肉,
让你看着自己的血流干。三年前那个路口,空气里有夏夜的栀子花香,
混着酒精和轮胎的焦糊味。许念的尖叫声很短促,随即被她自己死死捂住。我扭头看她,
路灯的光从车窗照进来,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她很美,
美到即使在那种极度惊恐的状态下,也像一幅破碎的油画。“我喝了酒。”她抓住我的胳膊,
指甲陷进我的肉里,“我完了,蒋琛,我真的完了。”那个角色,
是她从上百个竞争者里抢来的。导演就是陆渊。陆渊对她说,许念,
你是我见过最有灵气的演员,但你还缺一个机会,一个能让你彻底燃烧的机会。这个角色,
就是那个机会。我知道这个机会对她意味着什么。我们挤在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,
吃了两年的泡面。我写不出剧本的时候,她就去跑龙套,一天五十块,
回来还会给我带半只烧鸡。她把鸡腿都给我,自己啃鸡架。她说,蒋琛,你得多补补脑子,
以后我能不能当大明星,可全靠你了。我看着她颤抖的身体,
闻着她身上Dior香水和威士忌混合的味道。我心里有个声音说,不能让她毁了。
她是一只即将起飞的鸟,不能在这里折断翅膀。于是我成了那个扳道工,
亲手把她的人生轨迹,拨向了另一条光明的路。而我自己的,则通向了深渊。“你下车。
”我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到我自己都觉得陌生。“什么?”“下车,到路边去。记住,
从现在开始,车是我开的,你根本没碰过方向盘。”她愣住了,看着我,像在看一个陌生人。
几秒钟后,她明白了我的意图。泪水从她眼眶里涌出来,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嚎啕,
而是一种无声的、滚烫的奔流。她没有说“不”,也没有说“谢谢”。
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然后拉开车门,踉跄着跑向路边的阴影。我坐在驾驶座上,
还能闻到她留下的香水味。我拿出手机,屏幕上是我们的合照,在海边,她笑得像个孩子。
我拨了120,然后是110。等待警察的时候,我点了一支烟。烟雾缭绕中,
我仿佛看到她站在星光璀璨的舞台上,手里拿着奖杯,对着全世界说,感谢我的爱人蒋琛,
没有他,就没有我的今天。这个幻觉,支撑着我度过了最初的审讯,庭审,
以及入狱后那段最黑暗的日子。我把自己当成了一块垫脚石。一块能让她登上天堂的垫脚石。
我以为,她至少会回头看我一眼。但天堂太高,太远了。高到她一上去,
就再也看不见下面泥潭里的我。我开始咳嗽,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。
我把带血的纸巾揉成一团,塞进床垫的缝隙里。我不怕死。我只是有点不甘心。
我为她铺的路,最终,却通向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。3死亡的感觉很奇怪。不是疼痛,
也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抽离。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,像一个漏气的气球,
生命力正从肺里那个破洞丝丝地往外泄。牢房里的霉味,走廊上的脚步声,
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,都变得越来越遥远,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。
我最后看到的画面,是手机屏幕上,许念和陆渊并肩站在一起,接受着媒体的采访。陆渊说,
《囚鸟》的成功,百分之九十要归功于许念,是她成就了这部电影。许念看着他,
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光芒。我想,这就够了。我的剧本,她的表演。我们以这样一种方式,
完成了最后的合作。然后,黑暗吞没了我。我以为会是永恒的虚无。但不是。
我的意识没有消散。它像一缕烟,盘旋在我的尸体上空。我看着狱警发现我的尸体,
面无表情地记录时间,然后用白布把我盖上,抬了出去。我看着他们处理我的遗物,
那台破旧的手机被随意地丢进了垃圾桶。最后,我被送进了火化炉。火焰是橘红色的,很暖。
我的意识在高温中没有感到任何痛苦,反而有种解脱的**。这具残破的、充满病痛的躯壳,
终于被烧成了灰。我以为,这下该结束了。但我的意识,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,
吸附进了那个装着我骨灰的盒子里。它是一个很普通的木盒子,廉价,粗糙。
我成了我自己最后的囚徒。我没有视觉,没有听觉,没有触觉。但我能“感知”。
我能感知到周围的环境,像雷达一样。这是一种全新的、陌生的存在方式。
我感知到我的骨灰盒被一个穿着制服的人领走。我感知到他开车,穿过城市,
最后停在一栋别墅前。这栋别墅,我只在杂志上见过。许念的新家。门开了。许念站在门口。
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丝质睡袍,脸上没有化妆,头发随意地挽着。她看起来很疲惫,
眼下有淡淡的青色。她接过那个骨灰盒,动作很轻。签收单递到她面前,她拿起笔,
在“家属”那一栏,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那一刻,我感知到她的指尖,冰冷,还在微微发抖。
她关上门,把我的骨-灰盒抱在怀里,靠着门板,缓缓地滑坐在地上。客厅里没有开灯,
只有窗外的月光照进来,在她脚边投下一片清冷的白。她就那样抱着我,一动不动,
像一尊雕塑。我以为她会哭。但她没有。她只是抱着我,很久很久。
久到我感觉自己不是一捧冰冷的灰,而是一个能被她体温温暖的,活生生的人。
我的“灵魂”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呐喊。许念,你到底在想什么?你恨我吗?
还是……你后悔了?4我在别墅的储藏室里待了三个月。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,没有窗户,
堆满了杂物和旧家具。许念把我放在一个空置的红木架子上,然后锁上了门。黑暗,
成了我唯一的伴侣。我像一个被遗忘的幽灵,被囚禁在她世界的边缘。
我能感知到整个别墅的动静。她起床,喝水,看剧本,打电话。她的生活规律,平静,
像一潭死水。陆渊来过几次。他会带着鲜花和晚餐,像一个体贴的男友。他会陪许念对戏,
聊电影。有时,他们会聊到深夜。我能“听”到他们的对话。“念,”有一次,
陆渊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,“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关起来?电影已经成功了,
你应该享受这一切。”许念的声音很淡:“我不喜欢热闹。”“是因为蒋琛吗?
”陆渊问得很直接,“你还在想他?”我感知到一阵长久的沉默。然后,
许念说:“他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,我忘不掉。但这和我们的工作没关系。
”“我不在乎你的过去,”陆渊说,“我在乎的是你的未来。我希望你的未来里,有我。
”许念没有回答。我感知到陆渊离开了。每一次,他都带着失望离开。我开始感到困惑。
如果她不爱陆渊,为什么要在全世界面前,和他上演那场深情的戏码?如果她还想着我,
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储藏室里,不闻不问?她像一个巨大的谜。
我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,但现在,我发现我根本看不透她。
她没有工作的时候,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放映室里,一遍一遍地看《囚鸟》。
放映室的隔音很好,我“听”不见声音。但我能感知到光影的变幻,
感知到她一个人坐在黑暗中,被屏幕上的光照亮。那屏幕上,是她扮演的另一个人,
爱着另一个人,经历着另一场人生。而那场人生的剧本,是我写的。我们三个人,
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,共存于这个空间。她,我,和我们共同创造出来的那个“魂”。
有一天深夜,我感知到她喝了很多酒。她踉跄着走到储藏室门口,
用钥匙打开了那把已经生锈的锁。门开了,一股尘封的气味涌了出来。她走进来,没有开灯,
径直走到我面前。她把我从架子上抱下来,抱在怀里,就像那天她刚刚收到我时一样。
她的身上有浓重的酒气。她把脸贴在冰冷的木盒上,我能感知到她皮肤的温度,
和她眼角滑落的,湿润的液体。“蒋琛,”她的声音很轻,像在说梦话,
“他们都说我忘了你。”“他们都说我踩着你,登上了天堂。
”“他们不知道……没有你的地狱,根本就不是天堂。”她开始低声地笑,
那笑声在寂静的储-藏室里回荡,充满了悲凉和疯狂。“快了,”她抱着我,喃喃自语,
“就快了。等我拿到了那个东西,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。”“这一次,换我来给你铺路。
”我的“灵魂”因为她的话而战栗。那个东西?什么东西?她想做什么?
5金棕榈奖的提名名单公布了。许念凭借《囚鸟》,毫无悬念地入围了最佳女主角。
消息传来的那天,整个国内娱乐圈都沸腾了。她是几十年来,
第一个离这座世界电影的最高殿堂如此之近的华人女演员。媒体用尽了所有赞美的词汇。
他们称她为“天才”,称她为“传奇”,称她为“华人之光”。她的别墅门口,
二十四小时都有记者蹲守。但她把自己关了起来。整整三天,她没有出门,没有见任何人,
也没有接任何电话。这三天,她一直和我待在一起。她把储藏室的门打开,
把我的骨-灰盒搬到了她的卧室,放在床头柜上,和我四年前送她的那盏星星台灯并排。
她不看电视,也不上网。她就坐在床边的地毯上,靠着床,一遍一遍地,
给我读我以前写给她的信。那些信,是我在剧本卡壳的时候,写在本子上的零碎片段。
有些是情话,有些是对未来的构想,有些,只是单纯地记录下她某个让我心动的瞬间。“念,
今天你试镜回来,累得在沙发上就睡着了。阳光洒在你的睫毛上,我突然觉得,
整个世界都安静了。那一刻,我想写的不是剧本,是一首诗。”“念,我们又吵架了。
为了一碗没放盐的泡面。我知道是我不对。但我想说的不是对不起。我想说,即使是吵架,
我也想和你吵一辈子。”“念,如果有一天,我写的剧本能让你站在最高的舞台上,
我希望你不要感谢我。我希望你告诉全世界,你爱我。对我来说,那比任何奖杯都重要。
”……她的声音很平静,没有起伏。但每读完一封,她都会沉默很久。我感知到她的视线,
一直落在我这个冰冷的木盒上。我多想告诉她,我听见了。我在这里。
但我只是一捧发不出任何声音的灰。三天后,陆渊来了。他几乎是闯进来的。
我能感知到他的愤怒和担忧。“许念!你到底想干什么?全世界都在找你!”他冲进卧室,
看到了床头柜上的我。他的脸色变了,愤怒变成了某种复杂的、混杂着嫉妒与不解的情绪。
“你把他放在这里?”许念站起身,平静地看着他。“他本来就该在这里。”“你疯了!
”陆渊的声音压得很低,“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你吗?他们说你冷血,
说你靠着前夫的丑闻博取同情!现在你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,你难道要为了一个死人,
毁了这一切吗?”“成功?”许念笑了,那笑容很淡,却像刀一样锋利,“陆渊,
你真的懂什么叫成功吗?”她走到窗边,拉开了厚重的窗帘。阳光涌进来,
刺得我有些“不适”。“《囚鸟》为什么会成功?”她看着窗外,像在问他,又像在问自己,
“因为它的故事是真的。因为蒋琛,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剧本。一个悲剧。”“而我,
”她转过头,看着陆渊,眼睛里有一种他读不懂的光,“是这个悲剧里,唯一的女主角。
”“现在,我要去给这个剧本,写一个结局了。”说完,她拿起我,走出了卧室。
留下陆渊一个人,呆呆地站在原地。6许念开始为颁奖典礼做准备。她仿佛变了一个人。
之前那个封闭、颓唐的许念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冷静、专注,
甚至可以说是亢奋的许念。她的团队,经纪人,造型师,再次包围了她。
别墅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。她每天健身,控制饮食,做皮肤管理。她对着镜子,
一遍一遍地练习着微笑的角度,练习着获奖感言。她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,
meticulously地打磨着自己的每一件武器。而我,被她放进了她的手包里。
那是一个很小的、精致的手包,刚好能把我这个小小的木盒装下。于是,
我成了她最贴身的“配饰”。我陪着她去试礼服。那是一件火红色的长裙,设计师说,
灵感来源于凤凰涅槃。许念穿上它,对着镜子里的自己,久久不语。我陪着她去做采访。
记者问她:“对于这次获奖,您有多大的信心?”她微笑着回答:“我来,就是为了拿走它。
”她的自信,甚至可以说是狂妄,让媒体兴奋不已。他们说,这才是影后该有的气场。
没有人知道,在她那价值百万的手包里,装着一个死人的骨灰。出发去法国的前一晚,
别墅里的人都走了。许念坐在梳妆台前,拆开了我以前送她的一个礼物。
那是一个很廉价的音乐盒,是我在一个旧货市场淘来的,里面放的是《天鹅湖》的曲子。
她拧动发条,叮叮咚咚的音乐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。她打开了一个抽屉,
从里面拿出了很多东西。有几张泛黄的信纸,是我写给她的信。有一张电影票根,
是我们看的第一场电影。还有一张被撕碎后又小心翼翼粘好的合照。她把这些东西,
一件一件地,放进了一个小小的香囊里。然后,她从抽屉的最深处,
拿出了一个黑色的、结构很精密的小东西。我“看”不清那是什么,
但我能感知到它内部极其不稳定的能量结构。她把那个东西,和香囊一起,
放进了我的骨灰盒底部的一个夹层里。她做这一切的时候,表情很平静,
甚至带着一丝神圣的、仪式感般的温柔。做完这一切,她把我重新放回手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