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风裁玉

开灯 护眼     字体:

全文阅读>>

1春分邂逅春分这天的露水特别重。我抱着刚摘的芍药穿过霞飞路,

花瓣上的水珠滚到旗袍立领上,凉得让人一激灵。拐角面包房飘来奶油味的时候,

我听见有人在念诗。不是上海话,不是英语,是德语。

每个音节都像教堂彩窗摔碎在地上的声音。抬头就看见了他。教堂尖顶的阴影斜切下来,

那个穿灰格纹西装的青年站在光与暗的分界线上。阳光给他的侧脸描了金边,

连睫毛都在发光。他念诗时喉结轻轻滑动,像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。

钢笔就是这时候掉下来的。银色的派克笔从诗集里滑出,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。

"Entschuldigung(抱歉)。"我蹲下去捡,

看见扉页上用铅笔写着《秋日》的译文。字迹很轻,像是怕惊动谁。其中一行被反复涂改过,

纸面都起了毛边。"该把最后的甘甜酿成浓酒。"他忽然换成中文,"冯至的译本总差口气。

"我递还钢笔时,笔尖蹭到了绢帕。靛蓝墨水晕开来,像宣纸上突然落了一滴血。

他掏手帕的动作顿在半空,目光停在我怀里的芍药上。"重瓣的伊丽莎白。

"他伸手碰了碰最外层花瓣,"德国人管这个叫Zuckerbrot(甜面包)。

"面包房的钟敲了三下。他合上诗集时,我瞥见内页夹着张船票。马赛到上海的航线,

日期是去年深秋。回家路上总觉得有目光粘在背上。转过公啡咖啡馆才敢回头,

只看见电车叮叮当当开过去,玻璃窗后空无一人。苏锦书在亭子间门口堵住我。

"又去偷摘人家花园的芍药?"她腰间的银蝴蝶压襟晃啊晃,翅尖沾着赭石颜料。

"枯枝牡丹园早荒废了。"我把花**搪瓷缸,手帕上的墨迹已经干了,"遇见个怪人,

会背里尔克。"她突然用画笔杆挑起我下巴:"靛青颜料加多了?怎么耳根都是蓝的。

"晚饭时陈叔多摆了一副碗筷。雨天特有的霉味里,

他擦着永远擦不完的银餐具:"砚舟少爷来信说今天到港。"瓷勺磕在碗沿上当啷一响。

我盯着汤里漂浮的葱花,忽然想起那支钢笔的笔帽上,刻着艘歪歪扭扭的小船。

雨是半夜下起来的。我爬起来关窗,看见楼下站着撑油纸伞的人。伞面微微倾斜,

露出半张被雨水打湿的脸。他仰头看着我的窗口,手里捏着枝被雨打蔫的芍药。

2茶会谜影油纸伞在雨里转了小半圈。他手腕一翻,那枝蔫掉的芍药就轻轻落在我窗台上。

我下意识抓住窗框。雨水顺着他的伞骨往下淌,在青砖地上砸出深浅不一的小坑。

他西装前襟别着的船锚胸针反着光,刺得我眯起眼。"明天下午三点。"他突然开口,

声音比念诗时哑,"霞飞路27号茶会。"伞面往下一压,人影就消失在雨幕里。

我摸到窗台上的芍药,花萼处还缠着细铁丝——是茶餐厅用来固定餐巾的。

第二天苏锦书硬给我换了件月白旗袍。"你当是去菜场?"她往我耳后拍花露水,

银蝴蝶压襟的触须刮得脖子发痒,"霞飞路的茶会,法国领事夫人都要来的。

"茶会现场比想象中安静。女人们戴着白手套切蛋糕,刀叉碰在骨瓷上几乎不发出声音。

我正数着桌布上的刺绣花瓣,背后突然有人轻笑。"第三颗纽扣。

"沈砚舟的袖口擦过我手背。他今天换了深灰西装,领带夹是枚迷你罗盘。"芍药花粉。

"他指指我裙摆,"伊丽莎白品种的花粉特别黏。"我低头看见几点鹅黄,

突然想起昨天他指尖碰过的花瓣。茶壶在这时被侍者碰倒,

他迅速抽出手帕一挡——淡红茶渍在亚麻布上晕开,正好盖住我裙角的污渍。

"江南造船厂的新订单。"隔壁桌的英国商人突然提高音量,"沈少爷觉得能按时交货?

"银匙在我杯沿磕出脆响。沈砚舟接过侍者递来的柠檬片,汁水挤进红茶时溅到他虎口。

"钢板要从汉堡港转运。"他擦手的动作很慢,"家父昨天刚收到德累斯顿的加急电报。

"我数着他说话时喉结滚动的次数,突然发现他领带夹的罗盘会动。真家伙,不是装饰品。

指针颤巍巍地指向我这边,又被他的手指拨正。茶会散场时下起急雨。

穿白西装的公子哥们在门廊下抱怨,法语里夹着"该死的黄梅天"。

沈砚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左边,袖管传来淡淡的松木味。"陈叔。"老人从雨幕里钻出来,

油纸伞面上还沾着水珠。他递伞的动作太熟练,仿佛早就等在街角。"伞骨。

"陈叔突然对我眨眨眼,"您仔细看。"我握住伞柄时碰到未干的雨水。黄杨木雕的伞头上,

歪歪扭扭刻着艘扬帆的小船。刻痕里积着陈年污渍,像是被无数个雨天浸泡过。

"少爷六岁时刻的。"陈叔的声音混在雨声里,"老爷当时气得要扔,

夫人偷偷藏在了伞柜最底层。"沈砚舟突然咳嗽。他别过脸时,

我看见他后颈发际线处有道细疤,像被什么锐物划过。英国商人在台阶上喊他,

他转身时西装后摆扫到我手腕,凉得像浸过海水。"沈家小少爷。

"穿珍珠灰旗袍的太太用团扇掩着嘴,"德国留学回来就管船厂,

可怜见的天天往钢板堆里钻。"我转动伞柄。小船在雨帘里晃啊晃的,

突然发现伞面内侧用金粉画着经纬线——这根本不是油纸伞,是艘倒扣的微型帆船。

苏锦书在巷口堵住我。"茶会怎么样?"她腰间的银蝴蝶少了一半翅膀,

"你头发上有方糖味。"我摸到发髻里卡着的小颗粒。

沈砚舟倒茶时手臂抬高的弧度突然在眼前闪回,他袖扣的反光晃得人眼晕。

陈叔的油纸伞在门边滴水。夜里我起来关窗,发现伞柄底部刻着两行小字。凑近看是德文,

字母"R"的尾巴翘得老高,像船头激起的浪花。楼下面包房传来烤面包的响动。

甜腻的香气里,我忽然想起他念诗时,有个德语单词发音特别柔软。Zuckerbrot。

甜面包。3巧克力密语天快亮的时候,我终于画完最后一幅插画。手指被墨汁染得发青,

连指甲缝里都渗着黑。窗外传来送奶车的铃铛声,我揉着发酸的手腕,

听见楼下木门吱呀一响。苏锦书推门进来时,腰间银蝴蝶的断翅闪着冷光。

"《申报》的编辑说再加三幅。"她丢过来一叠钞票,"下期要连载海上奇遇记。

"我数钱的手突然停住。窗台上多了个铁皮盒子,蓝白相间的包装纸上画着影青瓷瓶。

瓶口斜插的白梅,和我昨晚画稿里的一模一样——连断枝的角度都没差。"德国货。

"苏锦书用画笔挑开盒盖,"这牌子在上海洋行要试读30%卖两块银元。

"巧克力已经有点软了。锡纸剥开的瞬间,甜苦味混着松木香扑上来。我咬到第三颗才发现,

夹心是黑樱桃酒味的,后劲辣得人眼眶发热。楼下传来汽车熄火的声音。

陈叔的圆口布鞋踏在青石板上,脚步声比平时重。"少爷让我来取晾晒的宣纸。

"他手里油纸伞滴着水,"说是包船模图纸最好用。

"我这才注意到晒在阳台的宣纸少了一沓。

最上面那张还留着我的铅笔印——给报社画的桅杆草图,线条被雨水晕开了,

像艘快要沉没的船。周三的晨雾特别浓。我抱着新洗的宣纸去晒,

发现石阶上放着只藤编小船。船身用钢笔画满波浪纹,甲板上摆着颗酒心巧克力,

锡纸折成了小帆。"他小时候就这样。"陈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回廊下,

"造船厂边角料都要捡回来刻东西。"老人突然咳嗽,"您别碰船尾,那儿有根木刺没磨平。

"我缩回手时已经晚了。食指冒出血珠,蹭在藤条上变成暗红色。

陈叔递来的手帕带着樟脑味,角落绣着褪色的船锚。"周三取纸是幌子。

"苏锦书傍晚突然说。她正在给新插画上色,银蝴蝶压襟的断翅沾了朱砂,

"沈家船厂缺画工,上个月刚登过招聘启事。"我数着晾晒的宣纸。少的那几张边缘都不齐,

像是被什么利器裁过。最奇怪的是消失的全是右下角——我习惯在那边画个小蝴蝶标记。

雨是半夜下起来的。我摸黑去收纸,撞见沈砚舟站在晾衣绳前。月光把他影子拉得很长,

手里裁纸刀寒光一闪。"船模龙骨要衬纸。"他头也不回,

"你画的波浪线比德国模板更流畅。"风把他西装下摆吹起来。后腰别着个牛皮本子,

露出半截钢笔——正是那天掉在教堂前的派克笔。我向前一步,

闻到巧克力混着海水腥的气味。"为什么是周三?"裁纸刀停在半空。他转身时,

我看见牛皮本子上钉着张茶会请柬——珍珠灰的底纹,日期正是我们初见那天。

"汉堡港的货船每周三靠岸。"钢笔突然从他口袋里滑出来,在我脚边滚了半圈,

"就像有些人每周三会晒宣纸。"我弯腰去捡,发现笔帽上的小船刻痕里嵌着点靛蓝。

是上次蹭在我手帕上的墨水,已经干成了痂。苏锦书在窗边冷笑。"小心肝。

"她晃着新到手的银元,"德国人最会用巧克力钓姑娘。"我没告诉她,

那颗酒心巧克力的包装纸上,用极细的笔迹写了行德文。

查了字典才知道是里尔克的诗:"它强迫我,用我自己的双手,来承接这太过充盈的甜。

"4紫藤暗涌父亲咳血那晚,紫藤花落满了天井。我蹲在青石板上搓洗染血的帕子,

听见苏锦书在里屋和当铺老板讨价还价。"董其昌的扇面就值三十块?

"她腰间的银蝴蝶压襟叮当作响,"去年荣宝斋开价两百现洋。

"当铺老板的算盘珠子噼啪响。"兵荒马乱的年月。"他指甲划过扇骨,

"这虫蛀的痕迹......"我拧干帕子。水里浮着的血丝像极了宣纸上未干的朱砂。

后门突然传来汽车引擎声,很轻,像是刻意压低了油门。第二天清晨在门缝里摸到汇款单。

没有落款,金额栏用钢笔描了两遍。附页裁得方正正,

印着德文诗句——和沈砚舟诗集里那页《秋日》同样的排版。银行职员指着刚离开的背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