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几天,苏清没再来。
空荡荡的病房,只有护工按时进来擦拭、翻身,动作机械,不带任何感情。偶尔有医生或护士进来记录数据,他们的交谈简短而专业,像在讨论一台出了故障的精密仪器。
“生命体征平稳。”
“脑电波活动微弱,无显著变化。”
“家属那边……”
“还是要求积极治疗,等待奇迹。”
奇迹。我听着这个词,意识里泛起一丝苦涩的涟漪。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奇迹?更多的,是像我这样,躺在这里,慢慢耗尽最后一点价值,然后被所有人遗忘。
我甚至能听到护士们在走廊尽头的低声交谈。
“303那个植物人,真可怜,这么年轻……”
“听说是为了救她那个闺蜜才变成这样的。”
“啧,真是好人没好报。你是没看见,那个苏**每次来,脸上哪有半点伤心?就惦记着她的蜜月。”
“她那个男朋友更绝,就来过两次,一次比一次不耐烦,好像躺在这里的是他的仇人。”
“听说是个富家女?估计那男的是冲钱来的吧……”
声音渐渐低下去,带着心照不宣的唏嘘。
我的心,或者说我那团还有感知的意识,在冰冷的真相里慢慢下沉。原来,连旁人都看得一清二楚。只有苏清,沉浸在她用金钱和甜言蜜语堆砌的爱情童话里,心甘情愿地蒙蔽双眼。
第七天下午,苏清又来了。
这次,她的脚步声更急,还夹杂着另一个熟悉的、让我意识深处泛起恶心感的男声。
是秦峰。
“……宝贝,你别急,医生不是说今天就出最终评估报告吗?”秦峰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,带着安抚的魔力,“等结果出来,我们就能安排后续的事情了。马尔代夫去不了,我们可以先去欧洲散散心,我都看好了线路……”
“可是我心里还是不踏实。”苏清的声音带着依赖和委屈,“一天不彻底解决这里的事情,我就一天没心思出去玩。峰,幸好有你陪着我。”
“傻瓜,我不陪你谁陪你?”秦峰的低笑传来,“放心吧,一切有我。林朝……他会理解我们的。”
他们推门进来,仿佛这里是某个需要尽快处理完公事的办公室,而不是一个“朋友”苟延残喘的病房。
苏清今天穿了一条鹅黄色的裙子,衬得她肌肤胜雪,脸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妆容,但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焦虑。秦峰跟在她身后,西装革履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英俊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表情。他一进来,目光就先扫过床头的仪器屏幕,然后才落在我脸上,那眼神,快速掠过一丝评估和……期待?
他在期待什么?期待我赶紧死吗?
“林朝,”苏清走到床边,语气比上次稍微“温和”了些,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,“我和秦峰来看你了。今天医生会给你做最终评估,你……要加油啊。”
加油?我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,怎么加油?意识在无声地呐喊。
秦峰也走上前,象征性地拍了拍盖在我身上的薄被,动作敷衍:“林朝,好好配合医生,清清为了你的事,这几天都没睡好。”他转头看向苏清,眼神宠溺,“你看你,眼圈都黑了,我会心疼的。”
苏清依赖地靠向他:“只要他能好起来,我辛苦点没什么。”
好一幕郎情妾意、感人至深的戏码。如果我不是那个躺在床上的道具,或许也会被感动。
他们在病房里待了不到十分钟,大部分时间是秦峰在低声安慰苏清,描绘着没有我这个“拖累”之后的美好未来。苏清偶尔附和几句,目光却时不时飘向门口,像是在等待什么重要的宣判。
终于,病房门被再次推开。
主治医生王主任带着两个助手走了进来,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,脸色凝重。
苏清立刻站直身体,紧张地抓住秦峰的手臂。秦峰则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,眼神锐利地看向医生。
“王主任,结果怎么样?”苏清的声音带着颤音。
王主任推了推眼镜,目光扫过病床上的我,最后落在苏清和秦峰脸上,语气平静而残酷:“苏**,秦先生,关于林朝先生的最终脑功能评估结果已经出来了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组织语言:“经过我们专家组多次会诊和严格的医学判定……林朝先生目前的情况,符合脑死亡临床诊断标准。”
脑死亡。
这三个字,像一颗重磅炸弹,在安静的病房里炸开。
苏清猛地捂住嘴,眼睛瞬间睁大,身体晃了一下,被秦峰及时扶住。但她的反应,与其说是悲痛,不如说是震惊和……一种解脱前的茫然。
秦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,那绝不是悲伤,更像是一种……如释重负?但他迅速收敛情绪,换上一副沉痛的表情,紧紧搂住苏清:“清清,别太难过了……这,或许对林朝也是一种解脱。”他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带着哽咽。
解脱?我意识里的冷笑几乎要冲破这具躯壳的束缚。是啊,解脱了你们吧!
王主任继续用专业的口吻解释着:“……脑死亡意味着全脑功能包括脑干功能的不可逆终止,按照现行法律和医学伦理,可以宣布临床死亡。后续,我们会出具死亡证明,关于是否捐献器官……”
“不!不用了!”苏清突然尖声打断,她像是被“死亡”这个词刺醒了,猛地摇头,“我们不捐!立刻……立刻停止一切维持生命体征的治疗!”
她说得又快又急,仿佛慢一秒我就会诈尸起来继续拖累她。
王主任似乎对她的激烈反应有些意外,但还是点了点头:“我理解家属的心情。既然这是你们的决定,我们会尊重。护士,准备撤除生命支持系统。”
命令下达得如此干脆利落。
护士们开始忙碌起来,准备关闭那些维持了我数月生命的仪器。
苏清瘫软在秦峰怀里,小声地啜泣起来。秦峰轻拍着她的背,低声安慰:“好了,好了,都结束了……以后,我会好好照顾你。”
他的目光,越过苏清的头顶,再次投向病床上的我。这一次,我没有错过他眼中那抹彻底不再掩饰的、冰冷的、计谋得逞的快意。
呼吸机的嘶鸣声开始变得断续,最终,在一阵短促的警报音后,彻底归于寂静。
监视器上,代表心跳的曲线,变成了一条笔直冰冷的绿线。
世界,在我残存的感知里,陷入了一片绝对的、万籁俱寂的黑暗。
医学上,林朝死了。
但我的意识,却像一个被强行剥离的幽灵,漂浮在这间突然变得无比空旷的病房里。我看着护士们默默地收拾仪器,盖上白布。我看着苏清在秦峰的搀扶下,脚步虚浮地向外走去,她的哭声不大,却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而非对我的哀悼。
秦峰搂着她,在经过门口时,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。
那一眼,没有任何温度,只有彻底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。
门,在我(的意识)面前,缓缓关上。
隔绝了光线,也仿佛隔绝了我与这个世界的最后联系。
黑暗,纯粹的黑暗。
但在这死寂的黑暗里,一种奇异的感觉开始滋生。我不是消失了,而是……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着。像一个被束缚在死亡现场的观众,被迫观看接下来的剧目。
而我知道,这出戏的**,才刚刚开始。
苏清,秦峰。
我的“死亡”,对你们而言,是解脱的开始,还是……地狱的序曲?
意识在虚无中凝聚起最后的力量。
好戏,还在后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