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分那日,她纵身跃入江中,我只窥得那惊心动魄的一瞥。寒窗十载,我高中状元,
却在御花园听见了那魂牵梦萦的琵琶声。皇上轻笑:“爱卿可知,你盯着的是朕的贵妃?
”大婚当日,我暴毙而亡,贵妃也随之香消玉殒。全村面临诛杀之祸,我们被迫动用禁术。
直到蛊虫苏醒那刻,才惊觉她的身份,远非落难孤女那么简单。春分刚过,清明雨上。
天像是被戳了个窟窿,连日里都是湿漉漉的,憋闷得紧。这一日傍晚,雨倒是歇了,
可那云层依旧厚重,沉甸甸地压在天边,压得人心里头发慌。夕阳挣扎着,
从云缝里挤出几缕有气无力的光,算是牵住了人间最后一点余晖,随即便被更深的暮色吞没,
踏向了漫漫长夜。江风起来了,带着水汽的微凉,拂过渔村简陋的屋棚,
拂过泊在岸边随波摇晃的旧渔船,最后,不轻不重地吹在江面上,
撩起一层层细密而疲惫的涟漪。江水是浑的,映着那天光云影,
也映着岸边长满了青苔的湿滑石板。陈羲就是在这个时候,
抱着几卷刚从邻村借回、亲手誊录完毕的书册,沿着江岸往家走。他身子单薄,
穿着打补丁的洗得发白的青衫,像一片随时能被风吹走的树叶。村里人都说他聪明,
是陈家村百年不遇的读书种子,可这身子骨,
却远不如村里那些自幼摸爬滚打、壮实如小牛犊的伙伴。他低着头,
脑子里还在盘旋着方才书里那句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”,心头莫名有些滞涩。
就在这时,眼角的余光里,一抹异常刺目的红,撞入了这片灰蒙蒙的天地。他猛地抬头。
不远处,临水的一块孤石上,不知何时,立着一个人。一个女子。她穿着一身极其鲜艳的,
甚至可以说是秾丽的红裙,那红色,在昏沉的暮色里,像一捧骤然泼出的滚烫的血,
又像一团绝望燃烧的火焰。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裾,猎猎作响,勾勒出她纤细得惊人的身影。
她背对着他,面朝着那浩浩汤汤、不见尽头的江水。陈羲的心跳漏了一拍。这装扮,这姿态,
绝非渔村女子。他张了张嘴,想喊一声,问她是谁,为何在此。可那一声呼唤,
卡在了喉咙里,没能发出。因为那抹红色的身影,毫无征兆地,向前一倾。不是失足滑落,
那动作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,一种彻底的、毫无倦恋的放弃。
她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,就那样,纵身投入了冰凉的江水中。
“噗通——”一声沉闷的落水声,在寂静的黄昏里,惊心动魄。水花溅起,不高,
很快就被涌动的江水抹平。那抹刺目的红,在水中只一闪,便迅速被浑黄的江水吞噬,
向下沉去。陈羲脑中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他丢开怀里的书卷,踉跄着扑到岸边。
就在那一刹那,或许是巧合,或许是命运残忍的施舍,那下沉的女子,在水波翻涌间,
脸竟微微朝上转了一下。隔着动荡的水纹,隔着短短数丈的距离,陈羲看见了她的脸。
只有一瞬。可就是那一瞬,足够刻骨铭心。那是一张他贫瘠的词汇无法形容的脸。苍白,
湿透的黑发黏在颊边,眉眼如画,却浸透了浓得化不开的哀戚与绝望,
还有一种……一种近乎破碎的、惊心动魄的美。那双眼睛,在没入水底的最后一刻,
似乎是睁着的,里面空茫茫一片,什么都没有,又仿佛盛满了人世所有的悲凉。陈羲僵住了,
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他想跳下去,可他这孱弱的身子,怕是还没碰到她,
自己就先沉了底。巨大的无力感像江水一样将他淹没。他只能眼睁睁地,
看着那绝美的、苍白的容颜,被浑浊的江水彻底吞没,消失不见。“来…来人啊!
有人落水了!”他终于嘶哑地喊了出来,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,
转身拼命向村里跑去。整个陈家村都被惊动了。不足二十户人家,男女老少,
能下水的青壮年都跳进了尚且寒凉的江中,举着火把,沿着江岸来回搜寻。渔船也出动了,
网撒了一遍又一遍。一天,两天,三天。一无所获。那女子,就像投入江中的一颗石子,
除了最初那一声响动和一圈涟漪,再未留下任何痕迹。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
连同那身秾丽得诡异的红裙,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。只有陈羲,他忘不掉。
那张只在水中惊鸿一瞥的脸,如同用最锋利的刻刀,深深地凿进了他的脑海,
凿进了他年方十六、尚未经历过太多风雨的心田。三年过去了,一千多个日夜轮回,
那张苍白的、哀戚的、绝美的脸,非但没有模糊,反而在无数个深夜里,愈发清晰。
他常常在读书间隙,走到江边,站在那日她跃下的地方,望着滔滔江水发呆。
村里人只当他用功过度,或是被那日的情景吓住了,唯有他自己知道,那不是惊吓。
那是一种,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白的,源自灵魂深处的震颤。“唉。
”陈羲放下手中的书卷,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将那水中浮现的面容强行从脑中驱散。
窗外的月色清冷,透过破旧的窗纸漏进来,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明日,就要启程,
上京赶考了。陈家村太小,太穷了。蜷缩在江湾深处,像被繁华世间遗忘的一角。
村里所有的孩子,从小就在江风里摔打,练就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和结实的筋骨,
唯独村长陈大牛家的独子陈羲,是个异类。他生下来就弱,像只病恹恹的猫崽,
好几次差点没熬过去。可这颗脑袋,却灵光得吓人。村里仅有的几本蒙学旧书,他七岁那年,
跟着村里唯一识得几个字的老秀才学了没几遍,便能磕磕绊绊地背诵下来,
还能说出个大概意思。陈大牛蹲在自家门槛上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,
浑浊的眼睛看着在院子里安静看书的儿子,又望了望村外那条通向遥远世界的小路,
沉默了三天。第四天,他召集了全村能主事的人,就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。
“让羲娃子去上学。”陈大牛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咱们村,祖祖辈辈,
打渔,种地,被人瞧不起。出了最远的门,就是十里外的镇集。不能再这样了。
”烟锅在鞋底磕了磕,溅起几点火星。“羲娃子聪明,是块读书的料。咱们勒紧裤腰带,
供他!”没有人反对。在这个被外界几乎隔绝的小村落,宗族血脉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和信仰。
陈羲,承载的是整个陈家村,跳出这泥潭,光耀门楣,
甚至只是让外面世界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小村子存在的,全部的希望。于是,
陈羲被送到了十里外唯一的学堂。束脩,
是全村一家家凑出来的鸡蛋、鱼干、还有不知攒了多久的几串铜钱。临走那天,
陈大牛把儿子送到村口,粗糙的大手重重按在陈羲瘦弱的肩膀上,话语简单而沉重:“娃,
你读书,不是为你自己,是为了光宗陈家村。”陈羲看着父亲殷切的眼神,
看着身后那些衣衫褴褛、面容黝黑却充满期盼的乡亲,点了点头,把那份沉甸甸的担子,
默默地扛在了尚未宽阔的肩头。学堂里的日子并不好过。他是渔村来的,穿着最破旧的衣裳,
吃着最粗糙的干粮,常常被同窗的富家子弟取笑。但他从不在意,只是埋首于书卷之中。
他知道,他浪费不起任何一点时间,浪费不起乡亲们凑出来的每一个铜板。三年后,
村里的积蓄彻底耗尽了,再也无力支付那在村民们看来如同天文数字的学费。
陈羲默默地收拾行李,准备回家。他并不怨怼,只觉得辜负了全村人的期望。然而,
他回到村里才发现,读书的路,并没有就此断绝。村里识字的老人,
颤巍巍地拿出珍藏的、纸张都已发黄脆裂的典籍。不识字的青壮,则不辞辛劳,
轮流跑到十里、甚至几十里外,去有书的富户或落魄书生家里,好话说尽,只为借回一本书,
哪怕只有一两天。然后,在昏暗的油灯下,陈羲一笔一划,用工整的小楷,
将借来的书一字不落地抄录下来。次日,再将原书送回,循环往复。吊悬梁,锥刺股。
夜夜寒窗,灯火如豆。手指磨出了茧,腰背坐得酸痛,眼睛熬得布满血丝。支撑他的,
是父亲那句话,是全村人无声的付出,是那深藏在心底、不敢与人言说的,
水中惊鸿一瞥的容颜。那容颜,是他在枯燥艰涩的经史子集中,唯一一抹不合时宜的亮色,
也是他内心深处,无法言说的秘密。他有时会想,她是谁?为何寻死?
若她还活着……他甩甩头,将这些杂念驱散,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文字上。
十六岁那年的春分,改变了什么,又似乎什么都没改变。日子,依旧在清贫与苦读中,
悄然滑过。明天,就是启程的日子了。陈羲坐在床沿,屋里没有点灯。月光清冷,
勾勒出屋内简陋的轮廓。一捆打点好的行囊放在墙角,
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裳和最重要的、他亲手抄录的厚厚一叠书稿。同行的,
还有村里武艺最好的后生陈正。他要去考武状元。陈羲心里有些乱,
像是塞了一团湿漉漉的水草。京路遥远,他这身子骨,不知能否撑到京城。科举艰难,
天下英才汇聚,他一个渔村出来的寒门学子,真有希望脱颖而出吗?他还没有准备好。
不仅仅是对于路途和考试的畏惧,更有一种……对未知远方的茫然。他甚至暗暗盼望着,
这个清晨,晚一些,再晚一些到来。然而,天光还是不可阻挡地,一丝一丝地,渗入了窗纸。
全村的人都起来了,默默地聚集在村口。没有人高声说话,只是用目光,无声地送着他们。
陈大牛看着儿子,嘴唇动了动,最终只化为一句:“路上小心。”陈羲点了点头,
不敢再看父亲和乡亲们的眼睛,背起行囊,与身材高大、背着行囊和棍棒的陈正一起,
转身踏上了村外那条泥泞的小路。走出去很远,他忍不住回头。晨曦微露中,
那些熟悉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,像一组沉默的雕像,凝固在渔村破败的背景前。
他的眼眶骤然一热,赶紧扭回头,加快了脚步。“阿羲,”身旁的陈正开口,声音浑厚,
带着武者特有的爽直,“我两一定要有一个上榜。”陈羲深吸一口带着清晨寒意的空气,
重重点头:“嗯,为了村子。”路途比想象中更为艰辛。风餐露宿,跋山涉水。
陈羲体力不支,好几次险些病倒,全靠陈正一路照应。他们遇到过拦路的毛贼,
被陈正一根哨棍打得抱头鼠窜;也曾在荒山野岭忍饥挨饿,分食最后一块干硬的饼子。
足足走了一个多月,终于,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,他们望见了京城巍峨的城墙。繁华,
喧嚣,车水马龙,人声鼎沸。这一切,对于从小生活在寂静渔村的陈羲来说,
是前所未有的冲击。楼阁亭台鳞次栉比,商铺旗幡迎风招展,
穿着各色华丽衣裳的人们穿梭往来,
空气中弥漫着食物、香料和一种属于大城市的、蓬勃的气息。秋景的确韵味无限,
但这京城的秋,却荡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浮躁。
他们被安排住进了礼部专门为各地赶考学子准备的驿馆。一个小太监尖着嗓子打点好住处,
丢下一句“明天就是初试之日,请各位考生早些休息”,便甩着拂尘走了。
驿馆里住满了来自天南地北的学子。有的抓紧最后时间拿出书本摇头晃脑地诵读,
有的三五成群高谈阔论,也有的早已疲惫入睡。陈正练武之人,累了,沾床不久便传来鼾声。
陈羲却毫无睡意,躺在坚硬的板铺上,听着邻铺几个显然消息灵通的学子闲聊。
“听说今年皇上要在文、武状元里选附马呢!”“哦?此话当真?
公主殿下……”“千真万确!而且啊,听说皇上三年前微服出游时,
从江南带回来一位绝色美人,宠冠后宫,封了水妃。”“水妃?这封号倒是别致。”“是诶,
我也听说了,说是那容貌,真真是倾国倾城,见过一眼的男人,
没有不魂牵梦萦的……”三年前?江南?绝色美人?陈羲的心,猛地一跳。黑暗中,
他睁大了眼睛,水中那张苍白的脸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现。会是她吗?不可能。
他立刻否定了自己这荒谬的念头。那是投江自尽的女子,尸骨无存,怎会成为皇帝宠妃?
定是巧合。可那“水妃”的封号,却像一根细小的刺,扎进了他的心里。初试,复试,殿试。
一关关下来,凭借着实打实的苦读积累和那份超乎常人的沉静心性,
陈羲竟一路有惊无险地闯了过来。陈正更是勇猛无匹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