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年盛夏,他说恨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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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月初,暑气未消。

南城一中的梧桐大道上,蝉鸣撕扯着最后的夏日光景。林晚星拖着一个略显陈旧的行李箱,手里紧紧攥着录取通知书,跟着人流往前走。

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,在她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。她微微抬头,看着前方气势恢宏的教学楼,以及身边擦肩而过、穿着崭新潮牌衣服的同龄人,心里那份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忐忑又悄悄浮了上来。

能凭借全县第一的成绩考进这所全省闻名的重点中学,是她和妈妈最大的骄傲。但只有她自己知道,这份骄傲背后,是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局促。

“快看!是陆辰景!”

“天,他今天也来报到了?比照片上还帅!”

前方一阵小小的骚动,几个女生兴奋地低声议论着,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校门口方向。

林晚星顺势看去。

一辆线条流畅、价格不菲的黑色轿车无声地停在路边。车门打开,一个穿着简单白色T恤和黑色运动长裤的少年下了车。他身姿挺拔,肩宽腿长,简单的衣着也掩不住通身的出众气质。他单手插在裤袋里,脸上没什么表情,一双眼睛显得漫不经心,却莫名地吸引着周围所有的视线。

他甚至不需要做什么,只是站在那里,就好像自带聚光灯,与周遭隔开了一层无形的屏障。

那就是陆辰景。即便来自小县城的林晚星,在开学前也从各种渠道听过这个名字——家世显赫,成绩优异,长相更是无可挑剔,是南城一中公认的风云人物。

林晚星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。那样的人,和她仿佛是存在于两个世界。她低下头,拉了拉肩上的书包带,准备继续往前走。

然而,命运的红线,往往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刻,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,悄然缠绕。

教导处门口排着长队,空气里弥漫着新生特有的兴奋与焦灼。林晚星办好手续,领了宿舍钥匙和军训服装——一大摞东西抱在怀里有些吃力。

她低着头,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,想着尽快先去宿舍安顿。就在穿过教学楼拐角,即将踏上通往宿舍区林荫道的时候,意外发生了。

她的注意力全在怀里那摞快要滑落的衣服上,完全没留意侧方走来的人。

“砰!”

结结实实地,她撞上了一个坚硬的胸膛。

怀里的衣物、脸盆、文具瞬间天女散花般散落一地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。更糟糕的是,她感觉自己的额头似乎撞到了对方下巴,一阵钝痛。

“嘶……”她捂着额头倒抽一口冷气,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,一道带着火气的、略显尖锐的女声就先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。

“喂!你走路不长眼睛啊?!”

林晚星抬头,只见一个穿着时髦连衣裙、化着精致淡妆的女生正怒气冲冲地瞪着她,手里还拿着一个最新款的手机,屏幕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纹。女生身边,站着那个她刚刚才远观过的身影——陆辰景。

他微微蹙着眉,抬手用指关节碰了碰自己的下颌,那里似乎有点红。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一地狼藉,最后落在林晚星身上,没什么温度。

“对、对不起!我不是故意的!”林晚星瞬间慌了,脸涨得通红,连忙弯腰去捡散落的东西,“我帮你看看手机,如果坏了,我……”

“赔?”那女生嗤笑一声,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,“你赔得起吗?这可是**版!还有,你撞到人了知不知道?撞到陆辰景了!”

林晚星捡东西的动作一顿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。那种熟悉的、因家境而生的自卑感,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。

周围已经有人停下脚步,好奇地张望。窃窃私语声像细密的针,扎在她的背上。

她深吸一口气,直起身,看向那个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的少年,再次郑重道歉:“陆辰景同学,真的很对不起。你的伤……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?”

陆辰景终于开了口,声音清冷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:“没事。”

他的反应很平淡,似乎并不想追究。但那个女生却不依不饶:“辰景,怎么能就这么算了?她把你撞伤了,还把我手机屏幕摔碎了!你看她这穷酸样,道歉有什么用?”

“周雨薇。”陆辰景淡淡叫了女生的名字,带着一丝警告。

但周雨薇显然不愿罢休,她指着地上一个滚落到陆辰景脚边的、略显陈旧但擦得很干净的银色口琴:“这什么破烂玩意儿也带学校来?赶紧捡起来滚开,别挡道!”

说着,她似乎觉得不解气,高跟鞋的鞋尖“不小心”地踢了一下那支口琴。

口琴咕噜噜滚到路边,沾上了尘土。

那一刻,林晚星感觉自己的尊严仿佛也随着那支口琴被踢了出去,落在地上,任人践踏。这支口琴,是妈妈省吃俭用送给她的生日礼物。

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。

她猛地抬起头,原本怯懦的眼神变得清亮而锐利,直直地看向周雨薇:“同学,我已经郑重道过歉了。撞到人是我的不对,但你的手机屏幕是否是我撞坏的,我们可以去调监控。至于我的东西是破烂还是宝贝,似乎轮不到你来评价。请你,向我的口琴道歉。”

她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
周围瞬间安静下来。

周雨薇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土里土气、很好拿捏的女生会突然反击,一时愣住了。

一直置身事外的陆辰景,此刻眼底也闪过一丝极淡的诧异。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这个敢直视周雨薇、声音清亮却带着刺的女孩。

气氛一时僵住。

周雨薇反应过来,气得脸色发白:“你让我跟一个破口琴道歉?你做梦!”

“它不是破口琴。”林晚星一字一顿地重复,眼神没有丝毫退让,“它对我很重要。请你道歉。”

“够了。”

低沉的男声介入这场对峙。

陆辰景弯腰,修长的手指捡起了那支沾了灰的口琴。他看了一眼,然后用指尖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,动作说不上温柔,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专注。

然后,他上前一步,隔开了剑拔弩张的两人,将口琴递到林晚星面前。

“拿着。”

林晚星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,和躺在他掌心那支小小的口琴,愣了一下,伸手接过。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掌心,带着微凉的体温。她像被烫到一样,迅速收回手。

“辰景!你帮她?”周雨薇不敢置信地跺脚。

陆辰景没理会她,目光落在林晚星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上,语气依旧平淡,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:“口琴还你了。撞人的事,到此为止。”

这话,是对双方说的。既阻止了周雨薇继续发难,也阻止了林晚星坚持要道歉。

他看似各打五十大板,平息了事端,但林晚星心里清楚,他并没有让周雨薇为那句“破烂”和踢口琴的行为道歉。在他,或者说在他们那个阶层的人看来,这或许根本不算什么事。

一种无力感和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。她握紧了手里的口琴,冰凉的金属外壳硌得手心生疼。

她低下头,不再看他们,默默地、快速地捡起地上剩余的东西,抱在怀里。

“同学,”在她抱着东西准备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时,陆辰景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。她脚步一顿,没有回头。

只听到他用那副没什么起伏的语调,清晰地吐出三个字:

“你挡道了。”

一瞬间,林晚星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。原来,他所谓的“到此为止”,不过是嫌她挡了路,耽误了他们的时间。

她死死咬住下唇,没有回应,抱着怀里沉重的东西,挺直了背脊,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开了。阳光将她孤单而倔强的影子,拉得很长很长。

看着她消失在林荫道尽头的背影,周雨薇冷哼一声:“什么素质!辰景,你就是太好说话了……”

陆辰景却像是没听见她的抱怨,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孩消失的方向,脑海里闪过她刚才抬起头时,那双清亮又带着倔强和不屈的眼睛。

像……暗夜里突然炸开的一小簇烟火,虽然微弱,却足够醒目。

他微微勾了勾唇角,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。

“有趣。”

宿舍是六人间,条件比林晚星想象的要好。她找到自己的床位,默默整理好床铺和行李。同寝的女生们已经三三两两聊开了,话题无非是以前的学校、喜欢的明星和开学见到的新鲜事。

“哎,你们听说了吗?陆辰景好像跟我们一个班!”一个短发女生兴奋地说。

“真的假的?一班?太好了!近水楼台先得月啊!”

“别想了,没看到今天报到时他跟周雨薇在一起吗?听说两家是世交……”

林晚星铺床单的动作微微一顿。一个班?

她心里莫名地沉了一下。但愿以后不会再有什么交集。

下午是班会和新学期动员。林晚星提前到了教室,找了个靠窗、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。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,看着窗外熟悉的梧桐树,心情才稍稍平复。

教室里渐渐热闹起来。当陆辰景和周雨薇前一后走进教室时,不可避免地又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。他依旧是人群的焦点,随意找了个靠后排的位置坐下,周雨薇则理所当然地坐在了他旁边。

班主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老师,姓李。她简单介绍了学校和班级情况,然后开始宣布临时班委和座位表。

“由于大家刚入学,彼此还不熟悉,我们先按照身高和视力情况初步排一下座位。一个月后再调整。”

林晚星屏住呼吸,听着老师念名字。

“……林晚星,第三排,靠窗。”

她松了口气,位置不错。她站起身,准备走过去。

就在这时,她听到了下一个名字。

“陆辰景,第三排,中间。”

她的心猛地一跳。

几乎是同时,她听到后排传来周雨薇不满的声音:“老师,我视力不好,能不能也坐前面一点?”

李老师推了推眼镜,看了看名单,温和但不容置疑地说:“周雨薇同学,你的身高坐第三排会挡住后面同学。你先按座位表坐,一个月后再根据情况调整。陆辰景同学,你的位置在那里。”

在全班或明或暗的注视下,陆辰景没什么表情地站起身,单手拎着看起来空荡荡的书包,朝着第三排走去。

他的新座位,就在林晚星的右手边,中间只隔了一条狭窄的过道。

林晚星僵硬地站在原地,看着他一步步走近,然后在她旁边的位置……坐下。他身上那股淡淡的、清冽好闻的气息,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。

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,坐下后便拿出手机,低头看着,侧脸线条冷峻。

周围隐约传来几声低笑和窃窃私语,显然,早上那场不大不小的冲突,已经在小范围内传开了。

林晚星能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探究的、看热闹的目光。她如坐针毡,只能强迫自己看向讲台,假装什么都没发生。

命运的轨迹,第一次发生了剧烈的碰撞后,非但没有远离,反而以一种更近的距离,强行并行了。

班会结束,同学们陆续离开。林晚星想等人都走光了再动,避免更多的关注。

后排,周雨薇快步走到陆辰景桌旁,声音带着撒娇的意味:“辰景,这位置也太靠前了,粉笔灰又多,要不我去跟李老师说……”

“不用。”陆辰景收起手机,站起身,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旁边正低头假装整理书本的林晚星。

他身边还围着几个看起来家境同样优渥的男生。其中一个穿着篮球服、笑容张扬的男生,拍了拍陆辰景的肩膀,戏谑道:“景哥,可以啊,跟‘口琴妹妹’成邻居了?早上那出英雄救美……不对,是美救口琴,挺精彩啊!”

他故意提高了音量,显然是说给林晚星听的。

周围几个男生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。

林晚星整理书本的手指收紧,指节泛白。她告诉自己,不要理会。

那篮球服男生见陆辰景没阻止,胆子更大了些,挤眉弄眼地对陆辰景说:“诶,景哥,打个赌怎么样?就赌你一个月内,能不能让这位……看起来挺有‘骨气’的林晚星同学,心甘情愿给你当‘小助理’?端茶送水,随叫随到那种。”

他特意强调了“骨气”和“心甘情愿”。

另一个男生起哄:“得了吧浩子,你这赌约太损了。人家一看就是好学生,怎么可能……”

“怎么不可能?”被称为浩子的男生打断他,看着陆辰景,挑衅道,“就问问景哥,敢不敢接?输了的人,包了咱们兄弟接下来一学期的球场饮料和夜宵!”

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陆辰景身上。

周雨薇在一旁抱着手臂,脸上是看好戏的表情。

陆辰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,他慢条斯理地将手机揣回裤袋,然后,缓缓抬眸,视线第一次真正地、带着审视意味地,落在了身旁那个自从他走过来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女孩身上。

林晚星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,终于抬起了头。

四目相对。

他的眼神深邃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探究和一丝……玩味。仿佛她不是一个人,而是一个突然引起了他兴趣的、新鲜的挑战目标。

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梧桐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。

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陆辰景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、却足以让林晚星心底发寒的弧度。

他看着她,清晰而缓慢地,对那个叫浩子的男生,也是对她,说道:

“好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林晚星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瞬间窜至头顶。他那一声“好啊”,轻飘飘的两个字,却像一把无形的枷锁,骤然套在了她的身上。

她看着他转身离开的挺拔背影,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或同情、或幸灾乐祸、或纯粹看热闹的眼神,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,她的高中生活,从这一刻起,恐怕再也无法平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