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,混着铁锈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。窗户开了一条缝,
外面是四四方方、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,灰蒙蒙的,像一块洗褪了色的旧布。
铁门哐当一声被拉开,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撞出回响,刺得人耳朵发麻。“虞夏,出来。
”护士的声音平板无波,像念一份采购清单,“院长找你。
”我放下手里那本卷了边的旧杂志,**的笑容被磨得模糊不清。起身,
病号服宽大得像挂在衣架上,空荡荡的。地面冰凉的感觉透过薄薄的拖鞋底传上来。
院长办公室的门开着。林耀坐在宽大的皮沙发里,长腿交叠,昂贵的手工皮鞋一尘不染。
他抬眼看我,没什么表情,像是在评估一件刚送到的、不太满意的货物。“虞夏。”他开口,
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惯常的、不容置疑的掌控感,“收拾一下,今天出院。”护士站在门边,
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。“痊愈报告签好了,林先生。”她把纸递过去。痊愈?
我心底嗤笑一声。在这里,沉默和顺从就是痊愈的证明。我像一个被精心调试好的木偶,
终于达到了他们需要的表演状态。林耀扫了一眼报告,随手放在红木办公桌上。“嗯。
”他站起身,走到我面前,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。“跟我回家。”不是商量,是命令。
我垂着眼,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拖鞋尖。指甲很久没剪了,边缘毛毛糙糙。“好。”我说。
声音没什么起伏,像白开水。走出那栋灰白色的建筑,刺眼的阳光让我下意识眯了眯眼。
空气里是自由的味道,混杂着青草和远处汽车的尾气。林耀的黑色宾利停在门口,
司机小陈恭敬地拉开车门。“林先生,虞**。”我弯腰坐进去,真皮座椅冰凉又柔软。
林耀随后坐到我身边,空间瞬间显得逼仄。
他身上那股熟悉的、冷冽的木质调香水味弥漫开来,曾经让我心跳加速的味道,
如今只觉得窒息。车子平稳地滑出去。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高楼,行人,车辆,
像一个与我无关的陌生世界。我在那个四方的院子里,整整待了八个月零三天。
“家里的东西,王妈会帮你整理。”林耀的声音打破沉默,他似乎在处理手机上的邮件,
头也没抬,“以后,别再做那种傻事。”傻事?我放在膝盖上的手,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。
指甲掐进掌心,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。他指的是我“发疯”,在他和苏晚晚的订婚宴上,
像个泼妇一样冲上去质问。然后,我就被几个穿着白大褂的“医生”强行架走,
塞进了开往郊区的车里。诊断书上写着:急性应激障碍,伴有严重妄想症状。需要“静养”。
“嗯。”我又应了一声。他大概觉得我温顺了,满意了。车厢里再次陷入沉默,
只有他偶尔敲击手机屏幕的轻微声响。车子驶进熟悉的别墅区,
停在林耀那栋气派的欧式别墅前。花园里的玫瑰开得正盛,红得刺目。王妈站在门口,
脸上堆着笑,眼神却有些躲闪。“虞**回来了,快进来。”我跟着她走进玄关,
一切都还是老样子。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能照出人影,巨大的水晶吊灯亮得晃眼。只是空气里,
似乎飘着一股陌生的、甜腻的香水味。“你的房间在三楼,都收拾好了。”王妈引着我上楼。
以前,我一直住在二楼那间阳光最好的客房。现在,位置更高了,也更远了。
推开三楼客房的门,里面很干净,也很空。我的东西被打包在几个纸箱里,堆在角落。
像个临时仓库。“谢谢王妈。”我说。“应该的,应该的。”她搓着手,欲言又止,
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,关上门退了出去。我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那个精致的玫瑰园。
林耀的车刚驶离车库。他去哪儿?还用问吗。我打开角落的纸箱,里面是我以前的东西。
衣服,书,一些零碎的小玩意儿。在最底层,压着一个丝绒小盒子。打开,
里面是一枚很普通的铂金戒指,素圈,没有任何花纹。
这是林耀在我二十岁生日那天随手给我的,他说:“戴着玩吧,省得别的男生打你主意。
”我当时傻乎乎地当了真,像护着宝贝一样护了好几年。现在,戒指冰凉地躺在手心。
我把它拿出来,套在左手无名指上。尺寸居然还合适,只是指根留下一圈浅浅的白色戒痕,
是长期佩戴留下的印记。我轻轻摩挲着那道痕迹。晚上,林耀回来了。餐厅的灯光明亮,
长长的餐桌上只摆了两副餐具。他换了家居服,头发微湿,带着沐浴后的清爽。“坐。
”他示意我对面的位置。王妈端上精致的菜肴。我们沉默地吃着。刀叉碰到骨瓷盘子的声音,
在空旷的餐厅里格外清晰。“明天,”他喝了口红酒,喉结滚动了一下,
“晚晚会搬过来住一阵子。”我切牛排的手顿了一下。刀尖在盘子上划出一道轻微的声响。
“她身体不太好,需要静养。”他补充道,目光落在我脸上,带着审视,“你安分点。
”我抬起头,看着他。灯光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上,还是那张让我迷恋了十几年的脸。
只是现在,我看得更清楚了。那眼底深处,没有温度,只有一片冰封的湖面,
偶尔泛起的涟漪,也只为了另一个人。“好。”我把一小块牛排送进嘴里,慢慢咀嚼,
“我会安分。”他似乎没料到我这么顺从,探究地看了我几秒,最终点了点头。“识相就好。
”苏晚晚第二天下午就来了。一辆粉色的保时捷跑车直接开到了别墅门口。
司机拎下来好几个名牌行李箱。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香奈儿套装,长发微卷,
妆容精致得像杂志封面,只是脸色确实透着点虚弱的苍白。林耀亲自迎出去,
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车,那姿态,像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。“晚晚,慢点。”“阿耀,
没事的,我自己可以。”苏晚晚声音娇柔,带着点恰到好处的依赖感。她走进来,
目光扫过客厅,最后落在我身上。我正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旧书,穿着简单的家居服。“哎呀,
虞夏也在家呀?”她露出一个惊讶又甜美的笑容,“好久不见了呢,你……还好吗?
”她的眼神在我身上扫了一圈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优越。“苏**。”我合上书,
站起身。林耀揽着苏晚晚的腰,把她带到沙发主位坐下。“晚晚以后住二楼客房,
离我书房近,方便照顾。”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。“麻烦你们了。”苏晚晚歉意地笑了笑,
看向林耀,“阿耀,你知道的,我心脏一直不太好,这次又受了惊吓,
晚上总睡不安稳……”她说着,轻轻蹙起秀气的眉毛。“我知道。
”林耀立刻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,转头看向我,语气冷硬,“虞夏,你搬到三楼的客房去,
二楼这间留给晚晚。她需要安静。”他用的是陈述句,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。二楼那间房,
是我住了五年的地方。有我最喜欢的落地窗和阳台。空气凝固了几秒。
王妈端着水果盘僵在餐厅门口。苏晚晚轻轻拽了拽林耀的衣袖:“阿耀,
别这样……虞夏刚回来,这样多不好……”林耀没理会她,只是盯着我,
眼神带着压迫:“听到没有?”我看着他,
又看了看依偎在他怀里、眼神里却藏着胜利光芒的苏晚晚。心底那片冻土,
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撬开了一条缝,寒气嗖嗖地往外冒。“好。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,
平静得有些诡异,“我搬。”说完,我转身上楼。没再看他们一眼。我的东西不多,
很快就收拾好了。王妈帮我一起把箱子搬到三楼那个更小的、更冷的房间。她一路都在叹气。
“虞**,你……你别往心里去。林先生他……唉,苏**身体金贵……”“没事,王妈。
”我扯了扯嘴角,想笑一下,没成功。三楼很安静。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。
我坐在床边,看着窗外那片被别墅区灯光映得微微发红的夜空。
手无意识地转动着无名指上那枚冰凉的戒指。戒痕被摩挲得有些发红。
楼下隐约传来苏晚晚娇柔的笑声和林耀低沉的回应。那笑声像细密的针,扎在耳膜上。
接下来的日子,别墅彻底成了苏晚晚的主场。她需要“静养”,所以家里要保持绝对安静。
我走路要轻,关门要轻,最好像个隐形人。她“心脏弱”,不能受**,
所以家里不能有任何可能引起她不快的东西。比如,我养在阳台那几盆多肉,
因为苏晚晚说“看着蔫蔫的,影响心情”,被王妈移走了。我房间里那台旧音响,
因为我偶尔会放点轻音乐,被林耀直接收走了,理由是“晚晚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休息”。
吃饭更是折磨。苏晚晚口味刁钻,这不吃那不吃。今天说鱼腥,明天嫌肉柴。
林耀就让王妈一遍遍重做,或者让司机开车去半个城市外买她指定的那家私房菜。
我坐在桌子的最远端,像个局外人,沉默地扒着碗里的饭。有一次,
我夹了一筷子清炒西兰花。苏晚晚突然捂着嘴,脸色煞白。
“呕……阿耀……那个味道……好恶心……”林耀立刻放下筷子,
紧张地扶住她:“怎么了晚晚?哪里不舒服?”他凌厉的目光扫向我,或者说,
扫向我筷子尖上的西兰花。
“没事……就是突然闻到那个青菜味……有点反胃……”苏晚晚靠在他怀里,虚弱地说。
“王妈!把这道菜撤下去!以后餐桌上不许再出现西兰花!”林耀厉声吩咐。
王妈赶紧上前端走盘子,抱歉地看了我一眼。我默默收回筷子,看着碗里剩下的白米饭。
胃里也一阵翻腾,不是恶心,是堵得慌。林耀小心地哄着苏晚晚,给她倒了温水。
苏晚晚靠在他肩上,微微侧过头,目光穿过林耀的肩膀,落在我脸上。那眼神,平静,
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嘲弄。像在看一只被关在笼子里,徒劳挣扎的困兽。我低下头,
继续吃我的白米饭。一粒一粒,嚼得很慢。指甲又掐进了掌心。我知道,她故意的。
她在享受这种掌控感,享受林耀无条件的偏袒,享受把我踩在脚下的感觉。林耀呢?
他看不见吗?或许看见了,但他不在乎。在他心里,苏晚晚是易碎的琉璃,
需要他倾尽全力去呵护。而我虞夏,大概只是一块顽石,怎么摔打都无所谓。心,
就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“静养”和“照顾”中,一寸寸冷下去,硬下去。
转机出现在一个暴雨天。苏晚晚说想吃城北一家老字号的燕窝羹,那家店不外送。
林耀恰好有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走不开。王妈家里有事请假了。
司机小陈被派去机场接林耀的一个客户。别墅里只剩下我和苏晚晚。林耀皱着眉头,
看着窗外瓢泼大雨,又看了看沙发上捂着心口、神色恹恹的苏晚晚,显得很烦躁。“晚晚,
忍一忍,明天让王妈去买?”“可是……阿耀,
我好难受……嘴里发苦……”苏晚晚声音带着哭腔,眼圈说红就红,
“就吃一小口……也不行吗?”林耀为难地看了看时间,会议马上要开始了。
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,带着命令的口吻:“虞夏,你去。
”我正坐在客厅角落的单人沙发上看一本旧杂志,闻言抬起头。“外面雨很大。
”我陈述事实。“打车去。”林耀不耐烦地挥挥手,“地址晚晚告诉你。快去快回,别磨蹭。
”苏晚晚立刻报出一个地址,在城北老城区,开车过去至少四十分钟。我没再说话,
合上杂志,起身。走到玄关,换上我那双最普通的帆布鞋。没拿伞,林耀也没问。拉开门,
冰冷的雨水夹着风瞬间扑打在脸上。我走进雨幕里,雨水很快淋湿了头发和衣服,
贴在皮肤上,冷得刺骨。在小区门口等了十几分钟才拦到一辆出租车。
司机师傅看我浑身湿透,嘟囔了一句:“小姑娘,这么大的雨,跑出来干嘛?”“买东西。
”我说。路上很堵,暴雨让交通瘫痪了大半。到达那家老字号时,已经过去一个小时。
我付了钱下车,冲进店里,买到了最后一份燕窝羹。包装得很精致。回程同样艰难。
雨丝毫没有减小的意思。等我浑身湿漉漉,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,
抱着那盒温热的燕窝羹回到别墅时,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。玄关处,林耀正焦躁地踱步。
苏晚晚坐在沙发上,裹着毛毯,脸色倒不像之前那么苍白了。“怎么这么久?!
”林耀劈头就问,语气恶劣,“晚晚等得都快睡着了!
”我把滴着水的燕窝羹盒子放在玄关柜上,没说话。鞋子里灌满了水,
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声。“哎呀,终于买回来了?”苏晚晚慢悠悠地站起身,走过来,
拿起盒子看了看,眉头立刻蹙起,“怎么是这个包装?我上次吃的是青瓷盅装的呀?
这种塑料盒装的,味道肯定不正宗……”林耀一听,火气更大了:“虞夏!你怎么办事的?
买之前不会问清楚吗?!”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滴落在地板上,晕开一小滩水渍。
我看着苏晚晚那张写满挑剔的脸,再看看林耀那副恨不得吃人的表情。一股冰冷的怒意,
混着雨水的寒气,从脚底直冲头顶。那根一直紧绷的弦,
在苏晚晚轻飘飘的挑剔和林耀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中,嘣地一声,断了。
“塑料盒还是青瓷盅,”我开口,声音不大,
却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、被雨水泡透了的冷硬,“吃到肚子里,不都一样吗?
”空气瞬间死寂。林耀和苏晚晚都愣住了,大概没想到一直逆来顺受的我,会突然顶嘴。
“你说什么?”林耀眯起眼,危险的气息弥漫开来。苏晚晚反应更快,她捂住心口,
身体晃了晃:“阿耀……她……她凶我……我好难受……”声音带着哭腔,
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。“虞夏!”林耀一步跨到我面前,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,
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,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,“给晚晚道歉!立刻!”手腕传来剧痛。
雨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。我抬起头,
直直地看向林耀暴怒的眼睛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:“我凭什么道歉?林耀,你为了她,
把我关进那个鬼地方八个月。现在,为了她一口吃的,让我冒着大雨来回跑了**个小时,
回来还要因为一个包装盒被你们挑三拣四?你们凭什么?”积压了太久的愤怒、委屈、不甘,
像决堤的洪水,冲垮了所有的麻木和伪装。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,却异常尖锐。
林耀的脸色铁青,他死死地盯着我,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:“凭我是林耀!
凭这栋房子是我的!凭你现在吃的住的用的,都是我林耀的!虞夏,别给脸不要脸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