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朗。
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。
是我妈的堂哥，我应该叫他表舅。
我小时候见过他一次，油头粉面，说话总是带着一股子傲气。
那时候他还在城里做“大生意”，过年回来，给我们这些小孩发红包，都比别人大方。
没想到，竟然落魄到这个地步。
“他们想得美！”
我妈还没说话，外婆就先拍了桌子。
“这房子是你爸辛辛苦苦一辈子盖起来的，凭什么给那个败家子还债！”
外公叹了口气：“毕竟是大哥家唯一的儿子……”
“大哥怎么了？大哥就能抢自己亲弟弟的房子？”外婆气得不轻，“秦山河我告诉你，这事你要是敢松口，我跟你没完！”
外公没说话，只是闷头抽着烟。
我妈的脸色，冷得像冰。
“他们要是敢来，我让他们竖着进来，横着出去。”
她的话，掷地有声。
外婆愣愣地看着她，好像不认识自己这个女儿了。
以前的秦舒，虽然也有主见，但性子是温婉的。
可现在的她，浑身都带着一股不好惹的戾气。
这十几年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？
外公掐灭了烟头。
“算了，不说这些烦心事了。阿舒，你刚回来，先好好歇歇，以后有什么打算？”
我妈放下碗筷，表情很认真。
“爸，妈，我不想靠你们养着。”
“我想自己做点小生意。”
“做什么生意？”外-婆问。
“我想在镇上，开个小吃店。”
我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，眼睛里闪着光。
那是一种，对未来的期盼和笃定。
外公和外婆对视了一眼。
“开店可不是小事，要本钱，还要租门面……”外公有些担忧。
“本钱我有一点。”我妈说，“当年你们给我的嫁妆，我一直存着没动。至于门面，我想先从路边摊做起。”
“路边摊？”外婆皱起了眉，“那多辛苦啊，风吹日晒的。”
“我不怕辛苦。”我妈的语气很坚定，“只要能挣钱，能让念念过上好日子，什么苦我都能吃。”
她说着，看了我一眼。
我的心，猛地一热。
外公沉默了。
他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，一旦决定的事，十头牛都拉不回来。
“你想做什么小吃？”他问。
“我想卖……凉粉。”
“凉粉？”
这个答案，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。
“对。”我妈点点头，“我记得小时候，外婆做的凉粉最好吃了。夏天来一碗，又解暑又解馋。”
“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。”外婆摆摆手，“现在镇上卖小吃的那么多，谁还吃这个。”
“不一定。”我妈摇头，“现在镇上卖的，都是些油炸的、烧烤的，吃多了上火。我们的凉粉，主打的就是一个清爽、健康。而且，我有秘方。”
“秘方？”
我妈神秘地笑了笑。
“对，外婆的方子，加上我的一点改良。保证和别家的不一样。”
看着她自信满满的样子，外公外婆也不好再说什么。
“行吧，你想做就做吧。”外公最后拍了板，“家里还有些积蓄，要是不够，就跟爸说。”
“嗯。”我妈重重地点头。
这件事，就算这么定下来了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我妈真的像换了个人。
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，先是跟着外公上山，认识各种可以食用的野菜和草药。
她说，这些都是天然的调味料。
然后就一头扎进厨房，和外婆一起，研究凉粉的**。
做凉粉的原料，是一种叫“石花菜”的海草。
要先把它洗干净，放在大锅里熬煮。
火候很关键，熬得时间长了，凉粉会太硬；时间短了，又不容易成型。
我妈很有耐心，一次次地尝试，记录下每一次熬煮的时间和水量。
熬好的石花菜汁，过滤掉杂质，倒进盆里，放凉，就会凝固成一块块晶莹剔T的凉粉。
像果冻一样。
但这只是第一步。
凉粉好不好吃，关键在调料。
外婆的传统调料，是酱油、醋、蒜水和辣椒油。
我妈觉得不够。
她把从山上采回来的新鲜紫苏叶、薄荷叶切碎，又用自己调制的香料，熬了一种新的酱汁。
那酱汁闻起来，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。
她把做好的凉粉切成细丝，浇上外婆的传统调料，再淋上她秘制的酱汁，最后撒上一些炒熟的花生碎和葱花。
一碗五颜六色的凉粉，就做好了。
她先递给我一碗。
“念念，尝尝。”
我用筷子夹起一撮，放进嘴里。
凉粉滑溜溜的，入口即化。
酸、辣、咸、香，各种味道在舌尖上瞬间炸开。
最特别的，是那股紫苏和薄荷的清香，像一阵凉风，一下子就驱散了夏日的暑气。
“好吃！”我眼睛一亮。
真的太好吃了！
比我以前吃过的任何凉食都好吃！
我妈笑了，又给外公外婆一人盛了一碗。
两位老人尝了一口，也是赞不-绝口。
“阿舒，你这手艺，比我当年还厉害！”外婆惊喜地说。
“好吃就行。”我妈松了口气。
实验成功，接下来就是准备开张了。
我妈找出她所有的积蓄，加上外公给的一些，凑了两千块钱。
她先是去镇上，找木匠定做了一辆可以推着走的小推车。
又买了锅碗瓢盆，和一大堆装凉粉用的一次性塑料碗。
一切准备就绪。
开张的前一天晚上，我妈把小推车擦了一遍又一遍。
她还用红纸，写了一个简单的招牌——“秦妈凉粉”。
字写得歪歪扭扭，像我一样。
她看着那三个字，自己都笑了。
“念念，你说，我们能挣到钱吗？”她突然问我。
“能！”我用力地点头。
“一定能！”
她摸了摸我的头，眼里的光，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。
第二天，我们起了个大早。
我妈把昨天就做好的几大盆凉粉，小心翼翼地搬上小推车。
各种调料也分门别类地装好。
外婆不放心，非要跟着我们一起去。
外公则帮我们把沉重的推车，推到了村口。
“去吧，注意安全。”外公嘱咐道。
“嗯。”
我妈和外婆一左一右地推着车，我跟在后面，雄赳赳气昂昂地，向着镇上出发。
我们的小摊，摆在了镇上中学的门口。
现在是暑假，学生不多。
但中午放学的时候，还是有一些补课的学生会从这里经过。
我妈把摊子支好，把那块“秦妈凉粉”的招牌挂起来。
一切准备就绪，就开始等客人。
可是，等了半天，一个客人都没有。
路过的人，只是好奇地看我们一眼，就匆匆走开了。
外婆有些着急。
“阿舒，要不我们吆喝几声？”
我妈摇摇头。
“妈，别急。”
她不急不躁，拿起一-个碗，给自己盛了一碗凉粉，然后就坐在小板凳上，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。
她吃得很香，很享受的样子。
我看着都馋了。
就在这时，几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女学生，被我妈的吃相吸引了。
她们停下脚步，在不远处交头接耳。
“那是什么啊？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。”
“不知道，好像是凉粉。”
“要不要去尝尝？”
其中一个胆子大的女孩走了过来。
“阿姨，你这个……怎么卖啊？”
我妈咽下嘴里的凉粉，抬起头，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。
“小姑娘，这是我们家自己做的凉粉，两块钱一碗。要不要来一碗尝尝？不好吃不要钱。”
“真的？”女孩有些心动。
“当然是真的。”
“那……给我来一碗吧。”
“好嘞！”
我妈麻利地拿起刮刀，从一大块晶莹的凉粉上，刮下细细的粉条，装进碗里。
然后依次浇上各种调料。
最后，她还多加了一勺花生碎。
“小姑娘，给你。”
女孩接过碗，闻了闻，眼睛一亮。
“好香啊！”
她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，然后，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她的同伴在旁边催她：“怎么样怎么样？好吃吗？”
女孩好半天才回过神，激动地对她们喊：“快来买！太好吃了！跟我们以前吃的完全不一样！”
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，剩下的就好办了。
那几个女孩，一人买了一碗。
她们一边吃，一边赞不-绝口。
“哇，这个味道好特别啊！”
“是啊，又酸又辣，还很清爽！”
“老板，你这里面放了什么啊？怎么这么香？”
我妈笑着说：“这是商业机密。”
学生们的口碑，是最好的广告。
很快，我们的小摊前，就围了不少人。
有学生，有路过的行人，还有附近店铺的老板。
“老板，来一碗凉粉！”
“我要两碗，带走！”
我妈和外婆忙得不可开交。
一个负责刮凉粉，一个负责加调料。
我就负责收钱和递碗。
我们三个人，配合得天衣无缝。
带来的几大盆凉粉，不到一个小时，就卖光了。
最后一位客人端着最后一碗凉粉，还意犹未尽。
“老板，明天还来吗？”
“来！天天都来！”我妈大声回答。
收摊的时候，我妈把今天挣到的钱，都倒在推车上。
一堆零零散散的毛票、一块、两块的纸币。
我们三个人，蹲在地上，一张一张地数。
“……八十六，八十七，八十八！”
我数完最后一张，兴奋地抬头。
“妈，我们今天挣了八十八块钱！”
八十八块！
我长这么大，都没见过这么多钱。
外婆也激动得眼泛泪光。
“阿舒，我们成功了！”
我妈看着那堆钱，也笑了。
她笑着笑着，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她把我和外婆搂进怀里。
“嗯，我们成功了。”
阳光下，她的笑容，比这夏日还要灿烂。
然而，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。
在街角的一个阴影里，一双阴鸷的眼睛，正死死地盯着我们。
盯着我们身前那堆花花绿绿的钞票。
那人咧开嘴，露出一口黄牙，然后转身，消失在了小巷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