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局流放边关,我以棋道镇山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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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弈落边尘景德二十三年的初雪,落得格外早。细碎的雪花沾湿了陈砚清单薄的青衫,

他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,背脊却挺得笔直。紫宸殿内烛火通明,熏香袅袅,

而他面前的黑檀木棋盘上,已落下一百三十七子。“陈待诏,此局你已占尽先手,

何必赶尽杀绝?”御座旁,身着紫袍的枢密副使冯珙抚须轻笑,声音温和,

眼底却无半分暖意,“适时退让,方是臣子之道。”陈砚清的目光掠过棋盘。

这局“雪夜破孤城”已至尾声,他只需在“三·六”路再落一子,

便能屠掉对方苦心经营的大龙,赢得干净利落。皇帝在一旁看着,昏昏欲睡,却又强打精神。

他知道冯珙的意思。这位权倾朝野的副使,其侄冯远正在对面,额头沁出细汗。

今日这御前棋局,本就是为了捧冯远这个“棋待诏”而上演的一出戏。“棋道求真,

”陈砚清的声音清朗,在寂静的大殿中异常清晰,“落子无悔,方不负陛下观弈之雅兴,

不负棋道本身。”他捻起一枚温润的白子,指尖感受着玉石独特的凉意。这一子落下,

断去的不仅是棋盘上的大龙,更是他本可预期的、依附着权贵而上的坦荡仕途。

但他还是落子了。“啪。”一声轻响,尘埃落定。冯远面如死灰。

年轻的皇帝赵璟终于掀了掀眼皮,懒懒地拍了两下手:“妙。陈待诏棋艺果然精绝。

”语气里听不出喜怒。冯珙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,只深深看了陈砚清一眼。三日后,

一纸诏书下达翰林院。罪名是“御前失仪,心怀怨望”。流放三千里,目的地——雁门关。

离京那日,阴雨绵绵。昔日对他青睐有加的座师同窗,无一人来送。

只有老仆陈福抱着一个小小的行囊,在长亭外等候。“公子,何苦……”老仆眼眶通红,

将行囊递上。里面是几件旧衣,一本磨毛了边的《弈理指归》,还有一方他用了多年的旧砚。

“福伯,棋可以输,路不能走错。”陈砚清接过行囊,背在身上,

感觉那方砚台硌在肩胛骨上,沉甸甸的,“回去吧,等我消息。”他转身走入雨中,

再未回头。流放之路漫长而艰苦。押解的差役起初还因他“待诏”的身份存着两分客气,

待走出京畿,收到某些“暗示”后,脸色便愈发难看。餐风露宿是常事,

言语讥讽更是家常便饭。陈砚清只是沉默,大部分时间都在脑中复盘那些著名的古谱,

偶尔用手指在泥地上划着看不见的棋局。越往北,景致越荒凉。绿色渐渐被无边的黄土取代,

风也变得粗粝,刮在脸上如同刀割。两个月后,一座雄浑的关城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,

像一头疲惫的巨兽,匍匐在苍茫天地间。雁门关。关城比他想象的更加破败。

土黄色的城墙饱经风霜,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。守卫的兵士穿着肮脏的皮袄,

眼神麻木而警惕,打量着他这个新来的“罪囚”,如同看着一件无用的货物。交接文书,

录入名册。他被分到了左翼巡防营,归一个姓李的教头管辖。“又一个吃不得苦的读书人?

”李教头是个黑壮的中年汉子,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,从左额划到右下颌,

让他看起来分外凶恶。他上下打量着陈砚清,

目光在他白皙修长、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手指上停留片刻,嗤笑一声,“细皮嫩肉的,

能拉得开弓,提得动刀?”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哄笑。那些老兵靠在墙根下,

眼神里充满了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。陈砚清垂下眼睑,没有分辩。

李教头随手一指角落里一堆生锈的箭镞和破损的兵刃:“先去把那些东西磨利了。在雁门关,

废物也得有点用处。”北方的寒风如同冰锥,刺透他单薄的衣衫。

陈砚清走到那堆“废料”前,蹲下身,拿起一把卷了刃的腰刀。磨刀石冰冷粗糙,

他试着磨了几下,动作生疏而笨拙,很快指尖就被磨破了皮,渗出血珠,混着铁锈,

一片狼藉。他停下来,看着自己这双曾经只执白子、抚瑶琴的手,如今沾满污秽和鲜血。

耳边似乎又响起紫宸殿落子时的清响,与眼前磨刀的刺耳声音交织在一起。他闭了闭眼,

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,再次握住刀柄。这一次,动作稳定了许多。夜晚,

他被安排与十几个兵卒挤在一处低矮、散发着汗臭和霉味的营房里。

鼾声、梦呓、磨牙声此起彼伏。他靠着冰冷的土墙,毫无睡意。

借着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,他下意识地用指尖在泥地上划出一个棋盘,

开始默诵《弈理指归》的开篇。“弈者,意也。谋于心,虑于未形……”“……吵死了!

”一个睡在旁边的壮硕老兵被他的低语吵醒,不耐烦地嘟囔着,一脚踹过来,

将他刚划出的无形棋盘蹭去大半。陈砚清的动作顿住。那老兵翻了个身,很快再度鼾声如雷。

他沉默地看着地上模糊的痕迹,良久,缓缓抬起手,将剩下的痕迹也轻轻抹去。窗外,

北风呼啸,卷起沙石,拍打着窗棂。远处关墙上,守夜人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夜里回荡,

一声,又一声。在这远离京师的苦寒边塞,他这枚从繁华棋局上被拂落的棋子,终于坠地。

前路茫茫,如同这沉沉的夜色,看不到一丝光亮。他摸了摸行囊里那方冰冷的旧砚,

指尖传来的触感,是此刻唯一的真实。2砾石砺骨雁门关的冬天,像一把锈钝的刀子,

缓慢而深刻地切割着人的意志。陈砚清躺在冰冷的土炕上,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,

感觉每一寸骨头都浸透着寒意。他的手掌在白天磨砺那些锈蚀兵刃时,又添了几道新的伤口,

此刻在黑暗中**辣地疼。这双曾经只在温润棋子和珍贵古籍上流连的手,

如今布满茧痕与血口,记录着他与这个残酷环境的每一次交锋。天未亮,

刺耳的铜锣声便划破黎明。操练开始了。校场上,寒风卷着雪沫,打在脸上生疼。

陈砚清穿着不合身的陈旧皮甲,站在队列中,显得格格不入。他身边的边军们,

个个皮肤黝黑粗糙,眼神如同关外的石头,坚硬而缺乏波澜。李教头挎着刀,在队列前踱步,

声音如同这关外的风,冷硬无比:“在雁门关,别跟我说你以前是干什么的!在这里,

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区别!要想活,就得比北狄人的刀更快,比关外的狼更狠!

”基础的动作——持矛、突刺、格挡,对陈砚清而言却艰难无比。

那杆白蜡木的长矛在他手中显得格外沉重,突刺的动作绵软无力,格挡的姿势漏洞百出。

“没吃饭吗?胳膊伸直!”李教头的怒吼在耳边炸响,随即,陈砚清感觉膝窝被猛地一踹,

整个人狼狈地扑倒在冰冷的硬土地上,激起一片尘土。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。

那个曾踹翻他“棋盘”的壮硕老兵,名叫胡大彪的,咧着嘴,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。

李教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刀疤脸在晨光中更显狰狞:“翰林院的待诏?在这里,

你就是最没用的一颗卒子!过不了河,就只配被吃掉!”陈砚清默然,

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身体,抓起长矛,重新站回队列。疼痛和屈辱像火一样烧灼着他的内脏,

但他只是抿紧了嘴唇,眼神深处那簇属于棋手的、不肯认输的火苗,并未熄灭。日复一日,

枯燥而严酷的操练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。夜晚,他常常因肌肉的酸疼而难以入眠。

同营的兵卒,除了胡大彪等几人的明显排挤,

大多对他这个“罪囚”出身的文人抱持着漠然的态度。唯有那个叫赵寒屿的年轻副尉,

偶尔会在李教头过于严苛时,出面打个圆场,或是在陈砚清体力不支时,

默不作声地帮他分担一部分勤务。陈砚清看得出,赵寒屿眼神里有种不同于其他边军的清明,

甚至是一丝与他此刻身份不符的……书卷气?但他从不多言,行事干脆利落,

在军中颇有威信。转机发生在一个黄昏。李教头点了包括陈砚清、胡大彪在内的十人小队,

执行一次例行的关外巡哨,探查北狄游骑的踪迹。赵寒屿也在其中。关外的荒原,

比关内更加苍凉死寂。**的岩石、枯黄的衰草,在暮色中延伸至天际。

寒风毫无阻碍地刮过,带着某种呜咽般的声音。陈砚清紧紧跟着队伍,

努力适应着在马背上的颠簸。他的骑术依旧生涩,好几次险些摔下马背,

引来胡大彪毫不客气的嘲笑。“教头,前面就是‘乱石坳’了,要不要进去看看?

”一名斥候老兵回报。李教头凝视着那片怪石嶙峋的区域,眉头紧锁。乱石坳地形复杂,

极易设伏。“怕什么!几个北狄崽子,闻到咱们雁门关的味儿早就跑了!

”胡大彪满不在乎地嚷道。李教头沉吟片刻,最终还是挥了挥手:“小心点,

进去探一圈就出来。”小队缓缓进入乱石坳。夕阳的余晖将巨大的石影拉得很长,

如同幢幢鬼影。四周只有风声和马蹄踏在碎石上的声响,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心头。

陈砚清下意识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,这是他作为棋手多年的习惯——审度全局,计算步数。

他的目光扫过地面的痕迹、岩石的方位、枯草的倒伏方向……忽然,他勒住了马缰。

“怎么了,陈大待诏?吓尿裤子了?”胡大彪回头讥讽。陈砚清没有理会他,

而是看向李教头,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:“教头,此地不宜久留。我们应即刻后撤,

沿西侧那道干涸的河床退出。”李教头眼神一锐:“理由?”“地面马蹄印新旧交叠,

虽经刻意清扫,但痕迹犹在,绝非仅有野兽或零星游骑活动。且此处岩石布局,看似天然,

实则暗合‘困蛟’之局,东西两侧高地可藏弓手,前方隘口一夫当关。我们已入彀中。

”陈砚清语速平稳,仿佛在分析一盘棋局。胡大彪嗤笑:“装神弄鬼!

什么局不局的……”赵寒屿却猛地抬手,示意众人噤声。他侧耳倾听,脸色微变:“教头,

有动静!是马蹄声,从东侧高坡后面传来!”李教头瞬间反应过来,

当机立断:“后队变前队!按陈砚清说的,撤往西侧河床!”就在小队刚刚调转马头,

迅速冲向那条被陈砚清指出的、并不起眼的干涸河床时,

东侧高坡上突然冒出了数十个北狄骑兵的身影,箭矢如雨点般落下,

钉在他们刚才停留的位置!“快走!”李教头怒吼。众人伏在马背上,

沿着曲折的河床狂奔。河床提供了宝贵的遮蔽,使得北狄人的弓箭难以瞄准。

陈砚清紧咬着牙,伏低身体,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追兵的呐喊。

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,但脑中却异常清醒,如同在应对棋局中最凌厉的攻杀。

最终,他们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河床的掩护,成功甩掉了追兵,全员无损地返回了关内。

校场上,惊魂未定的众人下马。胡大彪喘着粗气,第一次没有出言讥讽,

只是眼神复杂地瞥了陈砚清一眼。李教头走到陈砚清面前,沉默地看了他许久,

那道刀疤在火把的光线下微微抖动。“你如何知道那条河床?”他问,声音依旧粗粝,

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冷硬。“昨日整理关防图册时,看到过旧舆图标注。且观此地势,

水必往低处流,纵使干涸,旧道亦是天然屏障与路径。”陈砚清平静回答,

脸上并无得意之色。李教头点了点头,什么都没再说,只是抬手,

重重地拍了一下陈砚清的肩膀。这一下,几乎让体力透支的陈砚清站立不稳,但那力量里,

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、属于边军的认可。当晚,陈砚清依旧躺在那冰冷的土炕上,

身体的疲惫远超以往。但这一次,他摊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,借着微光看去,

仿佛看到的不再仅仅是苦难的印记。这双手,或许暂时还无法娴熟地挥舞长矛,

但它能读懂地图,能洞察痕迹,能于无声处听惊雷,能于死局中寻生路。砾石锋利,

足以磨破皮肉,却也能砥砺筋骨,磨亮沉寂的锋芒。窗外,北风依旧。但陈砚清的心中,

那簇微弱的火苗,似乎燃得旺了一些。他知道,在这盘名为“生存”的棋局里,

他刚刚下出了第一步,真正属于自己的“活棋”。3烽烟谱阵自乱石坳一役后,

陈砚清在营中的境遇悄然发生了变化。胡大彪虽仍没什么好脸色,

但那些刺耳的讥讽却少了许多。其他兵卒看向陈砚清的目光里,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,

不再是纯粹的漠然或轻视。李教头依旧严厉,操练时对陈砚清的要求分毫未减,

甚至会因他一个步伐的虚浮而加倍斥责,但那斥责声中,似乎少了些厌恶,多了点…期望?

这一切,陈砚清都默默承受着。他依旧每日磨砺那些似乎永远也磨不完的锈刃,

依旧在操练中拼尽全力,依旧会在夜晚就着微弱的火光,

翻阅那本几乎要散架的《弈理指归》。只是,他看的已不再是具体的棋谱定式,

而是其中蕴含的“势”与“理”。这日傍晚,风雪稍歇。

陈砚清被唤至李教头那间简陋的营房。房里除了李教头,赵寒屿也在。

他正俯身在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上指划着什么,见陈砚清进来,微微颔首,算是打过了招呼。

“看看这个。”李教头没废话,直接将一张画着潦草图形的羊皮推到陈砚清面前。

图形歪歪扭扭,大致能看出是几个方块和箭头,

旁边标注着“狄骑”、“我哨”、“隘口”等字。“前日巡哨遭遇战的复盘。

”李教头声音沉闷,“北狄崽子越来越狡猾,这种小股诱敌、侧翼埋伏的把戏玩得溜熟。

老子带兵,向来是直来直往,硬碰硬!可现在,总觉得拳头打在棉花上,憋屈!

”陈砚清凝视着那简陋的图形,脑中迅速勾勒出当日乱石坳的地形与双方动向。他沉吟片刻,

指尖在图形上虚点:“教头,此非硬碰硬之局,乃是‘缠’与‘断’的较量。北狄人用的,

颇似古谱《十面埋伏》中的‘轻骑扰边’之策,不以歼灭为目的,旨在疲敌、惑敌,

寻隙而击。”他拿起一旁记账用的炭笔,在羊皮空白处快速勾勒起来。线条虽简单,

却精准地标出了高地、隘口、可能的伏击点以及那条干涸河床。“我方在此处,

”他点中图形中央,“如棋局中腹被围之子,看似四面受敌,实则仍有‘气眼’。

”他的炭笔指向河床,“此处,便是活棋之眼。但若只知逃窜,便是被动挨打。”他抬起眼,

看向李教头和赵寒屿:“我们可否变一变?不以小队为整体行动,

而分作‘明哨’与‘暗楔’?”“明哨?暗楔?”李教头皱眉。“正是。”陈砚清目光沉静,

“明哨依旧循常例巡哨,吸引注意,示敌以弱。暗楔则提前潜入关键隘口或高地,

不参与接战,只负责瞭望、预警,必要时,可断敌归路,或侧击扰敌。明暗交替,虚实相生,

使敌无法判断我真实兵力与意图。如同弈棋,看似弃子,实为争先。”营房里一时寂静,

只有炭笔划过羊皮的细微声响,以及窗外隐约的风嚎。赵寒屿眼中闪过一丝惊异,

他仔细看着陈砚清画出的简易阵型图,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敲击着,仿佛在推演着什么。

他忽然开口,声音低沉:“此法…或可一试。尤其适用于我方兵力不占优之时。只是,

这对‘暗楔’士卒的要求极高,需胆大心细,善隐匿,通地形。”李教头盯着那图,

刀疤脸在油灯跳动光影下明暗不定。半晌,他猛地一拍大腿:“娘的!听着是有点门道!

总比傻乎乎往里钻强!赵寒屿!”“在!”“挑几个机灵胆大的,按这法子,

过两日再探乱石坳外围!你亲自带队,‘明哨’‘暗楔’都由你安排!”“是!

”赵寒屿领命,目光再次扫过陈砚清,那眼神深处,除了之前的探究,

似乎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。接下来的几日,陈砚清发现李教头来找他的次数多了起来。

有时是拿着更详细的关防地图,

询问某处地形的细节;有时是描述北狄骑兵某种常见的冲击队形,

让他以棋理分析其薄弱之处。陈砚清皆尽己所能,

将自己的棋道见识与逐渐积累的边关认知相结合。他将围棋中的“小飞”、“大飞”守势,

类比为戍堡烽燧的相互支援;将“打入”、“腾挪”的攻势,解释为精兵突袭与战术机动。

他甚至根据一本残破的《塞北狼烟谱》残卷,推断出几种北狄人可能使用的游骑战术,

并提出了相应的反制思路。这些交谈往往持续到深夜。油灯下,一老一少,一武一文,

围绕着地图与沙盘,时而争论,时而沉思。李教头的话依旧不多,但陈砚清能感觉到,

这个看似粗犷的边军老将,胸中自有沟壑,对这片土地和敌人的了解,

远非他表面显露的那般简单。而赵寒屿,则在一次次的协同演练与战术推演中,

与陈砚清的接触愈发频繁。他执行命令干脆利落,对陈砚清提出的种种“奇思妙想”,

从不轻易否定,而是会提出许多实际操作中可能遇到的问题,思路之缜密,

令陈砚清也时常暗自惊讶。这个年轻的副尉,绝非常人。这一日,小队再次出巡,

首次完全按照“明暗楔”新法行事。陈砚清被留在关内,心中却如同悬着一子,无法落地。

直到黄昏,马蹄声响起。队伍归来,虽人人面带疲惫,甚至有几人带了轻伤,

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振奋。“他娘的!痛快!”胡大彪一进营门就嚷嚷开了,

“那帮北狄崽子还想玩老把戏!咱们的‘暗楔’提前占了高处,把他们藏着的弓手给端了!

明哨这边一接敌,暗楔就从侧后方杀出来,差点包了他们的饺子!

可惜跑得快…”李教头听着汇报,脸上那道刀疤似乎都舒展了些。

他看向站在人群外围的陈砚清,什么都没说,只是走过去,将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。

那是一把打造精良的短刃,刃身泛着幽冷的寒光,刀柄缠着防滑的皮绳。“磨那些废铁,

练不出真力气。以后,用这个。”李教头的声音依旧粗哑,随即转身走开。

陈砚清握着那柄短刃,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直达心底,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。他知道,

这不仅仅是武器,更是一种认可,一种将他真正纳入这盘边关大棋的象征。

他将短刃小心收好,抬头望向关外苍茫的暮色。烽烟依旧,敌踪未远。但此刻,

他感觉自己不再只是一枚被动等待命运的棋子。《弈理指归》有云:“善弈者谋势,

不善弈者谋子。”在这烽烟谱就的生死棋局上,他似乎,

终于开始触摸到那无形之“势”的边缘。4孤光承刃新战术的成功,

如同在死水般的边关中投入一颗石子,漾开的涟漪悄然改变着许多东西。

陈砚清依旧不是个合格的士兵,他的枪术依旧滞涩,他的骑射依旧堪忧,

但他那方寸棋盘间的智慧,却开始真正融入雁门关的骨血之中。李教头对他,

已近乎倾囊相授。不再局限于阵型变化,

而是将北狄各部的习性、关隘各处哨卡的优劣、不同季节天气对作战的影响,

这些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经验,一点点掰碎,讲给陈砚清听。教学的地点,

也常常从营房移到烽燧台、隘口边,对着真实的山川地势,讲解攻守之道。

“用兵如同你这下棋,”李教头指着脚下蜿蜒的边墙,声音在风中有些模糊,却又异常清晰,

“不能光盯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。得看清全局,知道哪里是‘急所’,哪里是‘大场’。

有时候,退一步,不是为了输,是为了往后能更狠地打回去!”陈砚清默默点头,

将这些话与脑中万千棋谱一一印证,只觉得一片新的天地在眼前豁然开朗。

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流放的罪臣,一个挣扎求生的文人,他开始用另一种视角,审视这片土地,

以及压在他肩头那份沉甸甸的、名为“守护”的责任。赵寒屿与他的配合也愈发默契。

陈砚清提出构想,赵寒屿总能迅速理解其精髓,并将其转化为切实可行的军令,分派执行。

两人常在沙盘前推演至深夜,一个运子如风,谋算深远;一个应对沉稳,善于查漏补缺。

偶尔目光交汇,皆能看到彼此眼中那份不言而喻的欣赏与……一丝对对方真实来历的探究。

然而,边关的平静,从来都是假象。初春,冰雪消融未尽,关外的泥土尚且冻得硬实。

一队由北狄王庭精锐组成的骑兵,绕过常规巡哨路线,凭借对一条隐秘小径的熟悉,

如鬼魅般突袭了位于雁门关侧翼的“望北堡”。烽烟冲天而起时,

李教头正带着陈砚清、赵寒屿等人在三十里外勘察地形。“是望北堡!”赵寒屿脸色骤变,

“守军不足百人!”李教头二话不说,翻身上马,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:“全体都有!

急行军!驰援望北堡!”没有人犹豫,哪怕知道这是以卵击石。因为望北堡身后,

是开阔的谷地,若堡破,北狄骑兵便可长驱直入,威胁到后方数个屯粮的村庄。马蹄声如雷,

踏碎初春的宁静。陈砚清伏在马背上,感受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,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。

这不是演习,不是推演,而是真正的、血与火的战场。当他们赶到时,望北堡已是一片狼藉。

土石垒砌的堡墙被撞开了一个缺口,浓烟与火光从中冒出,

喊杀声、兵刃碰撞声、垂死者的哀嚎混杂在一起,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。“随我杀进去!

”李教头目眦欲裂,拔出战刀,一马当先,冲向那个缺口。

他那道狰狞的刀疤在火光映照下,如同燃烧的烈焰。陈砚清被这惨烈的景象震慑,

有一瞬间的恍惚。但他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目光飞速扫过战场。北狄人显然有备而来,

主力正猛攻缺口,另有小队骑兵在外围游弋,射杀试图从其他方向突围或支援的零星守军。

“教头!不能全部进去!”陈砚清猛地喊道,策马追上李教头,“缺口狭窄,

兵力施展不开,进去就是添油战术!必须有人在外牵制,分散敌军!”李教头猛地勒住马,

回头看了陈砚清一眼,那眼神复杂无比,有决绝,有赞许,更有托付。

他瞬间做出了决断:“赵寒屿!你带一半人,听陈砚清调度,在外策应!其他人,跟我上!

”“教头!”赵寒屿急道。“执行军令!”李教头咆哮一声,

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那片火海与死亡的缺口。赵寒屿狠狠一跺脚,

赤红着眼睛看向陈砚清:“如何做?”陈砚清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,

脑中棋局飞速变幻。他指向外围那些游弋的北狄骑兵:“先吃掉他们!

这些人是我们与堡内联系的障碍,也是敌军耳目!胡大彪,带你的人,从左翼树林边缘迂回,

赵寒屿,你带人从右翼高地俯冲,我领剩下的人在此佯攻,三面合围,速战速决!

”他的指令清晰而迅速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。赵寒屿深深看了他一眼,

没有半分迟疑:“走!”战斗在外围率先打响。陈砚清领着剩下几十人,

故意制造出巨大的动静,吸引那些游骑的注意。而胡大彪和赵寒屿则如同两支利箭,

从意想不到的方向狠狠插入敌阵。这些北狄游骑显然没料到援军来得如此之快,

更没料到援军不直接去救堡,反而先拿他们开刀。仓促之间,阵型大乱。

陈砚清紧紧握着李教头赠予他的那柄短刃,手心全是汗。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厮杀的中心。

箭矢从头顶呼啸而过,刀光剑影在眼前闪动,血腥气扑面而来。

他看到一个年轻的边军在自己面前被砍倒,热血溅了他一脸,温热而粘稠。他胃里一阵翻腾,

几乎要呕吐出来。但他知道,自己不能退。他强迫自己观察战场,寻找敌方指挥所在。

“赵寒屿!穿黑甲那个!是头领!”他嘶声喊道。赵寒屿闻声,手中长枪一抖,

如同**出洞,直取那名黑甲北狄头目。那人武艺不凡,与赵寒屿战在一处,一时难分胜负。

陈砚清心念电转,抓起地上一把硬弓,搭上一支箭。他骑射不行,但静态射箭,

凭借着手稳和过人的目力,尚可一试。他屏住呼吸,回忆着李教头教导的要领,

将弓拉至半满,箭簇微微上扬,算准了那黑甲头目与赵寒屿交错而过的瞬间。“嗖!

”箭矢离弦,划过一道并不完美的弧线,却恰好射中了黑甲头目战马的前腿!战马吃痛,

人立而起,瞬间打破了平衡。赵寒屿岂会错过这等机会,枪尖如电,瞬间洞穿了对方的咽喉!

头目一死,外围的北狄游骑顿时士气崩溃,很快被清理干净。然而,

堡内的厮杀声却渐渐微弱下去。“进堡!”赵寒屿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,声音沙哑。

当他们冲过缺口,看到的是一片尸山血海。守军几乎全部战死,

李教头带来的援军也损失惨重。李教头本人,背靠着一段烧焦的断壁,浑身浴血,

胸腹间插着几支箭矢,手中却依旧死死握着卷刃的战刀,他周围,

倒下了七八具北狄精锐的尸体。陈砚清和赵寒屿冲到近前。李教头看到他们,

涣散的眼神凝聚起最后一点光彩,他目光扫过赵寒屿,最终定格在陈砚清脸上。

“好…好小子…没看错你…”他每说一个字,都有血沫从嘴角溢出,

“这雁门关…这三百弟兄…以后…交给你了…”他用尽最后力气,

将那柄伴随他半生的卷刃战刀,塞到了陈砚清手中。那刀沉重无比,沾满了温热粘稠的血液。

陈砚清跪在地上,双手接过那柄刀,感觉接过的是一座山。他看着李教头头一歪,

最后的气息消散在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空气里,

那道陪伴了他数月、曾让他畏惧又最终让他感到温暖的刀疤,永远凝固在了脸上。

巨大的悲恸与空茫瞬间攫住了他。“陈校尉!”赵寒屿的声音在一旁响起,

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敌军虽退,危机未除!堡防需立刻重整,伤员需救治,

军报需即刻传回关内!”陈校尉……陈砚清缓缓抬起头,看着赵寒屿,

又看向周围幸存下来的、浑身带伤却依旧紧紧握着兵器、目光齐齐望向他的边军弟兄。

胡大彪喘着粗气,胳膊上缠着临时撕下的布条,渗着血,他看着陈砚清,

又看看他手中那柄属于李教头的刀,猛地抱拳,单膝跪地:“参见陈校尉!”紧接着,

还站着的数十人,无论伤重伤轻,全都齐刷刷跪倒在地,嘶哑的声音汇聚在一起,

在这片焦土之上回荡:“参见陈校尉!”陈砚清低头,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卷刃战刀,

刀刃映出他沾满血污、却异常平静的脸,以及眼底那簇彻底燃烧起来的火焰。

李教头这最后一子,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,将他这枚孤光,

彻底钉在了这盘边关棋局最要害的位置上。他握紧了刀柄,站直了身体。“起来。

”他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,穿透了哀伤与疲惫,“清点伤亡,加固防御,

救治伤员。赵寒屿,立刻起草军报,我来看。胡大彪,带人搜索堡内,清除残敌,

防备敌军再次来袭。”一道道命令清晰传出,幸存者们如同找到了主心骨,迅速行动起来。

陈砚清走到残破的堡墙边,望向关外苍茫的夜色。手中旧刀冰冷,肩头责任滚烫。他知道,

从这一刻起,他不再是棋子。他是执棋者。5潜龙惊渊李教头下葬那日,

雁门关飘起了细碎的春雪,落在新坟的黄土上,转瞬即融。没有盛大的仪式,

只有三百余名沉默的边军,以及一座无字的石碑。陈砚清将那柄卷刃的战刀,深深插入坟前。

回到巡防营,无形的压力如同关外沉郁的乌云,笼罩在每个人心头。陈砚清知道,

李教头用生命将他推上这个位置,但要想坐稳,仅凭一份托付远远不够。军中崇尚实力,

他需要一场无可争议的胜利,来证明自己配得上“陈校尉”这三个字,

配得上那柄染血的战刀。然而,现实是残酷的。巡防营兵力不足,装备老旧,

士气因李教头的战死而备受打击。更麻烦的是,内部并非铁板一块。几个资格较老的队正,

表面上服从,眼神深处却藏着疑虑与观望。他们不信这个来了不过数月的“棋待诏”,

真能带着他们在刀口舔血的边关活下去。赵寒屿将一切看在眼里,私下找到陈砚清:“校尉,

军中流言,说我们只会耍弄阴谋诡计,上不得真阵仗。下次北狄若来,恐有人怯战。

”陈砚清擦拭着李教头留下的旧刀,目光沉静:“无妨。棋手落子,不争一时意气。

他们在等一场证明,我便给他们一场证明。”机会很快到来。

北狄人似乎嗅到了雁门关巡防营的虚弱与变动。一支约两百人的骑兵队,

不再满足于小股骚扰,竟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关外二十里的草甸区,频繁劫掠往来商队,

甚至逼近到距关仅十五里的烽燧台下挑衅,气焰嚣张。守关主将张固安召陈砚清议事。

“陈校尉,北狄此番行径,意在试探。你部新遭重创,本将可另遣人马出击。

”张固安语气平稳,目光却带着审视。陈砚清拱手,声音不高,却异常坚定:“将军,

巡防营职责所在,岂能畏战?末将**,出击驱敌。”张固安看着他,片刻后,

点了点头:“好。予你三百兵马,如何用兵,自行决断。本将要的,是挫敌锐气,扬我军威。

”“末将领命!”回到营中,陈砚清立刻召集所有队正,包括那几位心存疑虑的老兵。

他将简陋的沙盘摆在中央,标出敌军位置。“诸位,北狄骑兵倚仗马快弓利,

于开阔草甸来去如风。我军若正面列阵迎击,正中其下怀。

”陈砚清手指点向沙盘上一处不起眼的洼地,“此处,名为‘落马坡’,地势微陷,

草深及膝,看似无奇,却是关键。”一名老队正皱眉:“校尉,落马坡离敌军尚有一段距离,

他们岂会乖乖进去?”“所以,需要有人去做诱饵。”陈砚清目光扫过众人,

“一支足够显眼,让他们觉得是块肥肉,忍不住要吞下的诱饵。”他看向胡大彪:“胡队正,

你带五十人,多打旌旗,伪装成辎重护送队,明日巳时,大张旗鼓穿过草甸,

往落马坡方向行进。记住,遇敌即溃,丢弃部分物资,装作慌乱,引他们追入坡地。

”胡大彪瞪大眼睛:“让老子当逃兵?”“是诈败,不是真败。”陈砚清语气不容置疑,

“溃逃也要溃得像样,要让北狄人觉得你们不堪一击,利令智昏。赵寒屿!”“在!

”“你率一百五十精锐,提前一夜秘密潜入落马坡两侧长草及矮林中隐匿,没有号令,

绝不可暴露。”“是!”“其余人等,随我行动。”第二日,天色阴沉。胡大彪带着五十人,

拉着几辆堆满草料、覆盖油布的破车,慢悠悠地进入了草甸。他们故意将队伍拉得很长,

旌旗招展,显得臃肿而迟缓。果然,不到一个时辰,地平线上烟尘扬起,

北狄骑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,呼啸而来。胡大彪按照计划,大声呼喝,

队伍“慌乱”地掉头,旗帜歪斜,甚至故意推倒了两辆大车,

露出下面“珍贵”的草料和几口空箱子。北狄骑兵见状,发出兴奋的嚎叫,

毫不犹豫地纵马追来,箭矢如雨点般落下。胡大彪一边“狼狈”地挥刀格挡流矢,

一边带着部下“溃逃”,方向正是落马坡。北狄人紧追不舍,

全然不觉已渐渐进入那片低洼的草丛地带。就在大部分北狄骑兵涌入落马坡的瞬间,

一声尖锐的骨哨声划破天空!下一刻,两侧原本寂静的长草与矮林中,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!

赵寒屿一马当先,率领伏兵杀出!与此同时,落马坡唯一的出口处,

陈砚清亲率剩下的近百名士卒,列成了紧密的枪阵,如同突然出现的铁壁,

封死了北狄人的退路!北狄骑兵在洼地中速度骤减,深草绊马,阵型大乱。

而两侧和前方的攻击已至!“放箭!”陈砚清冷静下令。一轮箭雨过后,枪阵如林推进。

“杀!”战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戮。被限制了机动性的北狄骑兵,如同陷入泥潭的猛兽,

空有獠牙却无处施展。赵寒屿和胡大彪内外夹击,将敌军分割、包围。

陈砚清没有亲自上前搏杀,他始终站在枪阵后方的高处,冷静地观察着整个战场,

如同审视棋局。他手中的令旗不时挥动,调动着预备队填补可能的漏洞,

指挥弓手集中射击试图组织反抗的敌军头目。他的冷静与精准,

仿佛给所有士卒注入了一剂强心针。原本还有些忐忑的新兵,看到校尉如此成竹在胸,

也渐渐稳住了阵脚,奋力厮杀。半个时辰后,战斗结束。两百北狄骑兵,

除少数几十人凭借悍勇拼死突围外,其余尽数被歼于落马坡。缴获战马数十匹,

兵器铠甲无数。而巡防营,伤亡不足三十。当队伍押着俘虏、带着缴获,凯旋返回雁门关时,

关墙上下一片肃然。那些原本心存疑虑的老兵,

看着走在队伍最前方、神色平静却自带威仪的陈砚清,

看着他身后那些虽然疲惫却士气高昂的弟兄,眼神彻底变了。胡大彪浑身是血,却咧着嘴,

走到陈砚清面前,重重抱拳:“校尉!俺老胡服了!”这一声,发自肺腑。

赵寒屿默默跟在陈砚清身侧,看着关内军民投来的敬畏目光,低声道:“潜龙在渊,

终有腾空之日。校尉,今日之后,雁门关无人再敢小觑你巡防营。”陈砚清没有回应,

只是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,细雪再次落下,沾湿了他的眉睫。这一局,他赢了。用智慧,

用勇气,更用麾下弟兄的鲜血与性命。但他知道,这仅仅是开始。北狄绝不会善罢甘休,

真正的狂风暴雨,还在后面。他握紧了拳,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棋盘已铺开,他已落座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