悬壶济世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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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)轿影血色

仁心堂前,两盏汽灯被潮气裹得半明不灭。

一顶绿呢小轿斜停在阶下,轿帘半掀,露出少年惨白的脸。

王明远半倚软垫,面颊赤若朱砂,唇角血线直挂到青绸马褂的前襟,胸口剧烈起伏,却像喘在密封罐里,发不出半点外响。

林守仁三指搭脉,指下只觉脉细数而兼结代,如走盘珠,时断时续。

他掀开病人衣领,颈侧肌肤竟现细碎红疹,压之不褪。

舌象更骇:舌质绛紫,苔薄如剥,舌面干裂,津液全无。

“脉细数,舌绛无苔,邪已入营!”

王老爷踉跄跟进,缎面长衫被雨浇得半湿,金边眼镜滑到鼻尖:“昨夜洋行的大夫打了两针奎宁,怎么反倒……”

“奎宁苦寒,正犯‘湿温忌汗’之戒。”林守仁收脉,“先抬进静室,快!”

四个轿夫得了令,抬轿便往堂里闯。

轿杠太宽,卡住门框,一时进退不得。

林半夏反手扣住轿杆,脚尖一点地,借力一拧,“咔嚓”一声,左边轿杆应声折断。

“弃轿背人!”她喝道。

为首轿夫愣了愣,竟真把王明远打横抱起,随她冲进内堂。

静室原是堆放药材的厢房,平日少有人进,此刻却被灯火照得通明。

林守仁一叠声吩咐:

“升麻、葛根、赤芍各三钱,犀角屑……”说到此处一顿,咬牙,“用水牛角十倍代,先煎!”

“童便一盅,藕汁半盅,鲜竹沥三两,速备!”

半夏脚不点地,在百子柜与灶台之间来回拉出道道残影。

铜锅再次“咕嘟”冒泡,这次药香里夹着隐隐血腥,令人闻之欲呕。

王老爷被挡在静室外,双手合十,喃喃念佛。

裴子铭却在这时带着两名护工赶到,白大褂下摆沾满泥浆,手里提一只铝合金医药箱,箱面烫着“St.John”洋文。

“让开!病人需要静脉补液!”

他一把搡开拦门的学徒,目光与林守仁撞个正着。

空气里像有火星迸溅,药香与来苏水味瞬间绞在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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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三)父女夜对

灯芯“噼啪”炸响,烛火被窗缝漏风拉得老长,墙上两道影子忽大忽小。

林守仁伏案,狼毫在宣纸上疾走,腕底青筋暴起。

“犀角地黄汤加减”六字写下,又添一行小字:水牛角一两先煎、鲜生地八钱、丹皮四钱、赤芍三钱……

写到“鲜竹沥”时,笔尖一顿,墨汁晕开成黑牡丹。

半夏在旁研墨,袖口卷到肘弯,露出手臂内侧一道新伤——那是今夜劈轿杆时被木刺划的,血已凝成紫线。

“爹,”她低声问,“若陈掌柜真把西洋参送到王家,咱们是不是就欠了人情?”

“人情事小,医誉事大。”林守仁叹,“我怕的是有人借王少爷的病,做一篇‘中医误人’的大文章。”

他抬头,眼白里布满血丝:“半夏,你记住,药能活人,也能杀人;刀笔比药更毒。”

窗外,雨声渐歇,却忽闻“哇——”的一阵啼哭,静室方向传来。

父女俩对视一眼,同时冲了出去。

原来王明远服药后,竟吐出一大口紫黑血块,血色暗而臭,形如败酱。

王老爷吓得跌坐在地:“这……这是回光返照?”

林守仁却长舒一口气:“瘀血得散,营分有出路矣!”

他转身对半夏道:“再取童便一盅,趁热兑服。”

半夏迟疑:“病人已厥,再服恐……”

“信我。”林守仁声音不高,却像铜锤撞钟。

童便端来,药香与臊气混作一团。

王明远被半扶半抱,牙关紧咬。

半夏捏住他下颌,指节发白,硬生生撬开一条缝,将药灌下。

片刻,病人胸膛猛地一挺,又“哇”地吐出半口暗红,血色却已转鲜。

林守仁三指再按脉,指下顿觉脉势渐缓,结代稍减,这才松开眉头。

“留人守夜,每半刻钟测脉,若脉转洪大,再服第二煎;若脉静身凉,明日卯时可醒。”

他一口气说完,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,倚在门框缓缓滑坐。

半夏蹲身去扶,触到父亲手腕,只觉脉沉而迟,竟比自己还虚。

“爹……”

“别说话,”林守仁闭眼,“让**一会儿,就一会儿。”

灯花又一爆,窗外天光微露,像一条细银线,把长夜缝了起来。

雨停了,瓦檐滴水,一声,两声,渐渐连成了线。

远处传来卖茉莉花的梆子,悠悠荡荡,仿佛另一个世界。

林半夏把父亲的手臂环到自己肩上,一步一步,向灯火深处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