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货市场总藏在城市最斑驳的褶皱里,像一块浸了岁月的老布,
固执地保留着时光磨出的毛边。每逢周三开市,这里便活泛起来。
板车碾过石子路的“嘎吱”声、摊主们扯着嗓子的吆喝声、旧物件碰撞的“叮当”声,
混着桐油的刺鼻、老木头的腐朽、铁器的锈味,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,
酿成一股独属于光阴的味道。我裹紧风衣走进这片迷宫时,天刚蒙蒙亮。
作为民俗文化撰稿人,我对这些带着前世记忆的物件总有种执念——它们沉默,
却比任何文字都更会讲故事。穿过挂满旧衣裳的摊位,绕过堆着缺角瓷碗的木架,
在巷尾最后一个摊子前,我的脚步被牢牢钉住了。那摊子像被时光遗忘的角落,
破铜烂铁堆成小山,锈迹斑斑的水壶、断了链的怀表、脱了漆的铁皮玩具,
在晨雾里泛着灰败的光。而在这片狼藉中央,一把二胡静静倚在木箱上,
像个等待归人的老者。琴杆是深褐色的,像浸了十年的浓茶,油亮得能照出人影,
却在光线下透着种沉郁的暗纹,细看竟像无数细密的裂纹。琴筒上蒙的蛇皮已经发乌,
边缘卷着细碎的毛边,可那些菱形的鳞片却在昏暗中泛着奇异的光泽,像是夜行动物的眼睛,
在睫毛般的晨雾里轻轻眨动。最让人心里发紧的是琴轴,缠着圈暗红色的线,颜色深得发腻,
像干涸的血,又像被泪水泡透的朱砂,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发亮。“碰不得。
”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从铁堆后钻出来。
我这才注意到摊主——个瘦小的老太太蜷在小马扎上,蓝布头巾裹着花白的头发,
满脸皱纹像是用钝刀刻出来的。她缺了颗门牙,说话漏风,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
像两口深井,能映出人心底的影子。“这琴……”我蹲下身,指尖悬在半空,
不敢碰那圈红线。“邪性得很。”老太太往冻红的手里哈了口气,声音压得更低,
“前阵子收的。原主是个拉琴的,四十年前死在雪地里,手里还攥着这玩意儿呢。
”她从怀里摸出个铁皮烟盒,抖出支皱巴巴的烟卷,用火柴点燃。火光映着她沟壑纵横的脸,
忽明忽暗。“买的时候听说半夜会自己响,我不信,五十块钱买了来。”烟卷烧到了尽头,
她把烟头摁在鞋底捻灭,指节因为用力泛白。“头天晚上就闹了。我把它锁在柜子里,
第二天睁眼,它就端端正正摆在枕头边,琴弓上连点灰都没有。拉的还是《二泉映月》,
那调子,听得人后脖颈子冒凉气,像是有人趴在耳边哭。”我伸出手,指尖刚碰到琴杆,
一股寒意“嗖”地钻进骨头缝——不是天气的冷,是种带着情绪的凉,
像谁在暗处用冰锥轻轻扎了一下。琴身沉得离谱,抱在怀里像揣着块浸透了雪水的石头,
可不知怎么,那冰凉里竟有种勾人的劲,像远处飘来的哭腔,让人忍不住想凑近听个究竟。
“您打算卖多少?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。老太太眯起眼打量我,
目光像在掂量一件旧物。“它挑人。”她突然说,“我守了三个礼拜,就你敢碰它。五十块,
拿走。”我掏出钱包时,手指在钞票上打滑。老太太接过钱,指尖凉得像块冰,
触到我皮肤的瞬间,我打了个寒颤——那触感不像活人的手,
倒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老树根。“记着,”她突然拽住我的袖口,力气大得惊人,
“要是它闹得凶,就往琴筒里塞片迎春花。听说原主家院子里,种满了这东西。
”我抱着二胡往家走,晨雾渐渐散了,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,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,脚步很轻,像拖着什么重物,
踩在雪地上“咯吱”响。回头时,只有空荡荡的巷子,和风吹起的几张旧报纸,
在地上打着旋。我住的老楼在城边,六层,没电梯。抱着二胡爬上楼时,
怀里的琴突然“嗡”地颤了一下,像是有根弦在里面轻轻震了震。我心里一紧,
加快脚步掏出钥匙,手忙脚乱地拧开门锁,几乎是逃进了屋里。把二胡靠在书房墙角时,
我才发现手心全是汗。书房朝北,常年不见阳光,此刻更是冷得像冰窖。我烧了壶热水,
捧着杯子站在窗前,看着楼下光秃秃的梧桐树,突然想起老太太的话——迎春花。这季节,
哪来的迎春花?那天下午,我对着二胡拍了几十张照片,又翻出民俗志查资料。
琴身没有落款,蛇皮上的鳞片磨损得厉害,看不出年份。可越是研究,
心里越觉得不对劲——琴杆上的暗纹不像自然形成的,倒像用指甲一点点抠出来的,
密密麻麻,像某种密码。傍晚时,窗外飘起了雪。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,
鹅毛似的雪花簌簌落下,很快给老楼戴上了白帽。我煮了碗面条,刚拿起筷子,
就听见书房传来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像琴轴转动的声音。“听错了吧。”我嘟囔着,
夹起一筷子面条,热气模糊了眼镜片。可那声音又来了,这次更清晰,
还混着“窸窸窣窣”的摩擦声,像有人在用布擦拭琴弦。我端着碗走到书房门口,门虚掩着,
透过门缝往里看——二胡还靠在墙角,琴弓却从琴弦上滑了下来,横在地板上,
像刚被人放下。雪越下越大,敲打着玻璃窗,发出“簌簌”的响。我关了书房门,
把自己埋进沙发里,却怎么也暖和不起来。那股从旧货市场带回来的寒意,像生了根,
在屋里弥漫开来,钻进骨头缝里。凌晨两点,我被冻醒了。卧室里冷得像冰窖,
呼出的气凝成白雾。我摸了摸身边的被子,竟像刚从外面拿进来的,带着股雪水的湿冷。
暖气明明开着,暖气片却冰凉,摸上去像块铁。寒气是从门缝钻进来的,顺着地板爬向床头。
我裹紧毯子坐起来,目光穿过门缝,落在客厅——书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道缝,
里面透出点昏黄的光,像谁点了支蜡烛。“谁?”我的声音在空荡的屋里发飘。没有回应。
但紧接着,一段二胡声悠悠地飘了过来。是《二泉映月》。调子拉得极慢,
每个音符都像浸了冰水,颤巍巍的,带着说不出的哀恸。可我明明记得,
睡前把二胡放在书房,怎么会跑到客厅?我抓起枕边的台灯,蹑手蹑脚走到客厅门口。
灯光扫过去的瞬间,我的心脏差点跳出嗓子眼——二胡就摆在客厅中央的茶几上,
琴筒对着我的卧室,琴弓悬在半空,像有只无形的手握着,在琴弦上缓缓拉动。
蛇皮上的鳞片在灯光下明明灭灭,像无数只眼睛在眨,看得人头皮发麻。“别拉了!
”我大吼一声,将台灯砸过去。台灯撞在墙上,玻璃罩“哗啦”碎了一地。二胡声戛然而止,
琴弓“啪”地掉在茶几上。可就在这时,琴筒里突然传出“呜呜”的声音,
像个孩子被捂住嘴在哭,又像寒风穿过破旧的窗棂,听得人心里发堵。我盯着二胡,
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。突然,蛇皮上的鳞片开始一片片往下掉,
落在茶几上发出“嗒嗒”的轻响。露出的木头表面,竟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,弯弯曲曲的,
像虫子爬过的痕迹,凑近了才认出——是乐谱,却比寻常的乐谱更扭曲,
音符像是在挣扎、在嘶吼。那天晚上,我缩在沙发上,开着所有的灯,
直到天蒙蒙亮才敢合眼。雪停了,阳光透过结了冰花的窗户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。
茶几上的二胡还在,鳞片掉了一地,像谁剥下的痂。第二天,我抱着二胡去找陈明。
他在音乐学院教民乐,对老乐器颇有研究,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懂行的。
陈明的办公室堆满了乐谱和乐器,墙上挂着把古朴的琵琶,角落里立着支洞箫。他接过二胡,
刚一上手就皱起了眉:“这琴不对劲。”他翻来覆去地看着,指尖划过琴杆上的暗纹,
又敲了敲琴筒,眉头皱得更紧了。“琴身是老红木的,至少有百年历史。
可这蛇皮……”他指着那些脱落的鳞片,“是被人用热水烫过,故意加速老化。
还有这琴轴上的线……”他用镊子夹起一点红线,放在鼻尖闻了闻,脸色骤变。“是人血。
”我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杯子摔了。“人血?”“看颜色和气味,是陈年的血。
”陈明的声音很沉,“旧时有些民间艺人信偏方,说用自己的血浸线缠琴轴,
能让琴声更有灵性。但这血量……不像自愿的,倒像……”他没说下去,
转而用放大镜看琴筒内侧的刻字。“这是《幽冥录》里的曲子,早失传了。
是给死人听的丧乐。”他指着那些扭曲的音符,“你看这收尾的调子,带着怨气,
像是拉给自己的安魂曲。”陈明试着拉动琴弓,二胡发出“吱呀”一声,像指甲刮过玻璃,
尖锐得刺耳。可就在那刺耳的噪音里,我隐约听出点熟悉的旋律——还是那支《二泉映月》,
却被揉碎了,掺着说不出的凄厉。“这琴上附着东西。”陈明放下二胡,
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小的桃木符,“不是恶鬼,是执念太深的魂魄。你从哪儿弄来的?
”我把老太太的话和报纸上的事告诉了他。陈明听完沉默了很久,
最后说:“我认识位修老乐器的师傅,姓秦,住在城郊。他懂些门道,
或许能看出这琴的来历。”当天下午,我们就去找秦师傅。他的铺子藏在一片老槐树林里,
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,写着“秦记修琴”。院子里种着棵老石榴树,
枝桠上挂着些风干的乐器零件,像谁串起的风铃。秦师傅是个干瘦的老头,头发全白了,
却梳得整整齐齐,手里总拿着块擦琴布。他接过二胡,没看琴身,先闭着眼摸了摸琴轴,
又把耳朵贴在琴筒上听了听,才缓缓睁开眼。“是个拉琴的艺人。”他说,“死得冤,
心里有放不下的事。”他从里屋拿出个铜盆,倒上清水,又撒了把糯米,把二胡放了进去。
水面很快浮起一层油花,泛着诡异的红光,像散开的血。“他在雪地里待了三天,冻僵了,
可手里还攥着琴,指节都嵌进木头里了。”秦师傅用软布擦拭着琴身,
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伤口。“这琴杆上的暗纹,是他临死前抠出来的,
是个人名——‘春华’。”我愣了一下。报纸里的字条上写的是“春华”。
“他总在琴筒里藏东西。”秦师傅指着琴筒内侧的一个小缺口,“你看这里,有花瓣的痕迹。
是迎春花,早春开的那种,黄灿灿的。”那天离开时,秦师傅把二胡还给我,
又塞了包晒干的迎春花。“要是他再闹,就烧片花进去。别害怕,他不是要害你,
是想让你帮他做事。”回去的路上,陈明突然说:“我想起个事。四十年前,
城郊有个很有名的民间艺人,叫周云山,拉二胡的,尤其擅长《放风筝》。
后来听说他被人冤枉偷东西,冻死在雪地里了。他有个女儿,好像就叫春华。”我心里一动。
《放风筝》?报纸的字条上写着,春华最爱听这支曲子。那天晚上,
我把晒干的迎春花放在二胡旁,没锁书房门。半夜果然又听见了琴声,还是《二泉映月》,
却没那么凄厉了,调子软了些,像带着点委屈。我走到书房门口,看见二胡摆在窗台上,
月光透过结了冰的玻璃照在琴身上,泛着层淡淡的银辉。琴筒里飘出片干枯的花瓣,
是迎春花,在月光里轻轻打着转。镜子里,那个穿蓝布衫的影子又出现了。他站在我身后,
脸还是埋在阴影里,可脖子上的勒痕淡了些。这次,他没有哭,只是静静地抱着二胡,
像在等我说话。“你是周云山?”我对着镜子轻声问。影子点了点头,琴筒里的花瓣晃了晃。
“你想找春华?”影子又点了点头,这次,有两行泪从阴影里掉下来,砸在镜面上,
晕开两道水痕,像琴轴上的红线。我突然不害怕了。这哪里是恶鬼,
分明是个被冻在时光里的父亲,手里攥着给女儿的最后一点念想。第二天一早,
我就去了旧货市场。巷尾的摊子空了,老太太不见了,只有地上那滩黑渍还在,
像块洗不掉的疤。旁边扔着个铁皮盒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