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屋漏偏逢连夜雨清河县地处江南水乡,本应是鱼米之乡,但连年的苛捐杂税,
也让这方水土的百姓脸上多了几分愁容。县城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,
两旁是林立的店铺和偶尔传来的叫卖声。而在城西靠近城墙根的一条僻静小巷里,
有一处更为破败的院落,这便是秀才赵守拙的家。赵守拙,人如其名,
守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笨拙与不合时宜的坚持。年近二十,面容清癯,身形瘦高,
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襕衫,虽已多处打了补丁,却浆洗得干干净净。
他在这清河县也算是个名人——并非因才学出众,
而是因他那“屡试不第”的韧劲儿和日益窘迫的家境。家中原本尚有几十亩水田,
奈何多年坐吃山空,又加之老母陈氏常年卧病,汤药不断,到他这一代,已是典当殆尽,
只剩三间夏漏雨、冬灌风的瓦房和半架子被虫蛀了的线装书。这年开春,寒意未消,
缠绵病榻多年的陈氏终究没能熬过倒春寒,撒手人寰。赵守拙跪在母亲床前,泪水早已流干。
他翻遍屋角箱底,连母亲当年陪嫁的一对银镯子也早已当掉,才勉强凑出几串铜钱,
置办了一口薄棺,请了附近寺庙的和尚简单念了场经,草草办了丧事。发送了母亲,
他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、透着风的堂屋,
望着供桌上那块崭新的、刻着“先妣赵母陈氏孺人之灵位”的木牌,心中一片空茫。
前程渺茫如镜花水月,生计无着似风中残烛。圣贤书里,可没教人如何应对这断炊之困,
如何在这世间立足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,那里硬邦邦地躺着最后的十五个铜钱,
这是他全部的家当,是最后的活命钱。他打算去城里米铺买些最糙的黍米,掺和着野菜,
好歹先把命吊住。正欲出门,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,
远房表叔钱串子摇着一把边缘破损的蒲扇,迈着四方步,不请自来。这钱串子,
约莫四十上下,身材微胖,面团脸,小眼睛,是县城里出了名的“路路通”。
他专做些牵线搭桥、倒买倒卖的营生,为人最是精明算计,无利不起早。他一进门,
不用人让,自己就寻了张还能坐人的凳子坐下,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家徒四壁的景象,
便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,拍着大腿道:“哎呦喂!我的好贤侄!守拙啊!
你说你这般人才,学富五车,才高八斗,怎么就……唉,真是天妒英才,明珠蒙尘啊!
姑母这一去,留下你一个人可怎么活!”他声音带着夸张的悲切,
眼角竟硬是挤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来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赵守拙深知这位表叔的为人,
心中警惕,只是默默拱了拱手,并不接话。钱串子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,话锋一转,
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地凑近道:“不过,贤侄,你也别太灰心!天无绝人之路!
表叔我这就有桩天大的好机缘,专程来告诉你!”他见赵守拙仍不搭腔,只得自顾自说下去,
“城西开绸缎庄的周百万周员外,你知道吧?那可是家财万贯,
手指缝里漏点都够咱们吃一年的!他家老夫人近日信了佛,要吃长斋,偏偏肠胃弱,
吃不得寻常豆食,闻不得半点豆腥气。周家放出话来,
谁若能做出又嫩又滑、还没有豆腥味的豆腐,立赏白银十两!十两啊,贤侄!而且,
往后周府每日所需的豆腐,都由此人供应!这可是个长久的肥差啊!”赵守拙闻言,
心中一动,但随即苦笑一声,摇头道:“表叔莫要取笑,我只会死读书,手无缚鸡之力,
何曾会做豆腐?这与我何干?”“诶!贤侄此言差矣!”钱串子一副“你有所不知”的表情,
凑得更近,几乎贴到赵守拙耳边,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和蒜味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、边缘破损、甚至带着些许油渍的油纸,
上面用墨笔画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图案,写着些似通非通的句子,如“卯时井华水,
浸泡三七二十一时辰”、“研磨需心无杂念,顺时九转,忌逆”、“点卤观气,
如雾如云”等等。“此乃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,托了多少关系,重金求来的‘豆腐秘方’!
据说是前朝御膳房流出来的宝贝!宫里贵人吃的就是这口!你照此方**,必能成功!
到时候,那十两赏银归你,表叔我只收这方子的介绍费,五两!如何?够意思吧?
表叔我可是把心窝子都掏给你了!”赵守拙看着那鬼画符般的“秘方”,心里直打鼓,
疑虑重重。他清楚地记得,上月就是这位好表叔,说有一桩“稳赚不赔”的买卖,
将他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支银簪子骗了去,至今音讯全无,问起来就推说“买卖还没回本”。
可那十两赏银,像一块巨大的磁石,吸引着他。有了十两银子,不仅能还清零星债务,
还能支撑他再读几年书,甚至……可以改善一下生活。长期供货的指望,
更是一份安稳的营生。腹中饥饿感阵阵袭来,空瘪的胃袋像是在灼烧。
他攥紧了怀里那十五个铜钱,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。罢了,罢了,横竖是绝路,
不如再去撞一回南墙,万一……这次墙是纸糊的呢?他深吸一口气,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,
声音有些干涩:“好!就依表叔!这方子,我买了!只是……赏银需得等我拿到手,
才能付表叔的介绍费。”钱串子眼中闪过一丝狡黠,脸上笑开了花:“好说好说!
咱们叔侄俩,谁跟谁啊!就这么定了!贤侄你抓紧准备,机不可失啊!”说完,
仿佛怕赵守拙反悔似的,将那张油纸塞进他手里,拍了拍他的肩膀,哼着小曲,
心满意足地走了。第二章初试身手与“败絮”其中钱串子一走,
赵守拙看着手里那张所谓的“秘方”,心中五味杂陈。希望与怀疑交织,
但现实的窘迫迫使他必须行动。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唯一还算体面的青色长衫,咬了咬牙,
将其脱下,仔细叠好,走出了家门。当铺的柜台很高,朝奉的脸藏在阴影里,语气冷漠。
那件长衫,是母亲当年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,为了他考秀才时能穿得体面些。如今,
却只当得了两百文钱。赵守拙捏着那串沉甸甸又轻飘飘的铜钱,心头像被剜去一块肉。
他用这些钱,在县城西街尾租下了一个废弃的破旧石磨坊。这里远离闹市,靠近城墙,
荒草丛生,只有两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和一副沉重的石磨。他又厚着脸皮,
找到相熟的豆贩老王,好说歹说,賒了半袋上好的黄豆。一切准备就绪,
他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,在昏暗的油灯下再次展开那张“秘方”。
上面那些玄之又玄的词语,让他这个读书人也觉得匪夷所思。但“御膳房”三个字,
像是有魔力,让他不敢怠慢。于是,他严格照做。天不亮,星子还挂在天幕,他就起身,
提着木桶,走到一里外的甜水井,打上“卯时井华水”。
豆子必须浸泡“三七二十一”个时辰,他不敢多一刻,也不敢少一刻,守着沙漏,寸步不离。
推磨是最耗体力的,那石磨沉重无比,他咬着牙,按照“顺时九转”的要求,
一圈一圈地推着,口中念念有词,努力驱散脑海中因为饥饿和劳累而产生的“杂念”。
豆汁汩汩流出,他的汗水也湿透了单薄的衣衫。折腾了三天三夜,他眼窝深陷,嘴唇干裂,
身上沾满了豆渣和灰尘。总算到了点卤成型的关键一步。他按照“秘方”所述,
将卤水缓缓倒入温度适中的豆浆中,心中默默祈祷着列祖列宗和母亲的保佑。
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。当他颤抖着手,小心翼翼地揭开蒙在木框上的纱布时,
一股混杂着焦糊和豆腥的气味率先冲入鼻腔。定睛一看,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,直坠谷底。
豆腐是成了型,但颜色灰暗,毫无光泽,质地粗糙如沙,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小孔。
这哪里是御膳房的珍馐,连市集上最次的豆腐都不如!
失望、愤怒、羞愧……种种情绪涌上心头。但他还存着一丝侥幸,或许……只是卖相差些?
他硬着头皮,切下最方正的一块,用清水小心浸着,步履蹒跚地送到周府气派的黑漆大门前,
敲开了角门。开门的是周府的胖管家,穿着绸衫,手里还把玩着两个核桃。赵守拙说明来意,
递上那块豆腐。管家捏着鼻子,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拎起那块豆腐,只看了一眼,
眉头就拧成了疙瘩,像是看到了什么秽物。“什么腌臜玩意儿!颜色像灶灰,味道像泔水!
也敢往府里送?玷污了老夫人的肠胃,你担待得起吗?”管家声音尖利,
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守拙脸上,“滚!赶紧滚远点!再敢来,打断你的狗腿!”说罢,
不等赵守拙反应,直接将那块豆腐扔出门外,摔在青石板上,四分五裂,
如同赵守拙此刻的心。角门“砰”地一声关上,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赵守拙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摊狼藉,又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,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
他默默地蹲下身,试图将那些碎裂的豆腐捡起来,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粗糙的质感,
一阵强烈的酸楚涌上鼻端。他抱着那板剩下的、同样失败的豆腐,失魂落魄地走到街角,
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滑坐在地上。赏钱没了,本钱赔光了,长衫没了,
还欠着豆贩老王的账……那所谓的“秘方”,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!
自己竟蠢到一而再地相信钱串子!正绝望间,一个熟悉的身影又出现了。
钱串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,看着赵守拙和他怀里那板豆腐,
脸上先是闪过一丝“果然如此”的神色,
随即又换上一副“惋惜”和“恨铁不成钢”的表情:“哎呀呀!贤侄!怎会如此?
你看你……定是你哪个步骤没做对!火候?时辰?心诚不诚?可惜了,
可惜了这御膳房的方子……白白糟蹋了!那五两银子的方子钱,
你看……是不是先想办法……”赵守拙气得浑身发抖,胸口剧烈起伏,嘴唇哆嗦着,
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,想质问他为何一再欺骗,但读书人刻在骨子里的教养,
让他无法口出恶言,只觉得一股浊气堵在胸口,憋得他眼前阵阵发黑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
就在这时,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好奇与揶揄的女子声音,如同清泉滴落石上,
在他头顶响起:“这位郎君,你这豆腐……怕是点卤之前,豆汁煮得太过,起了‘豆皮’,
浆都老了,又心急用了热卤,一下子把豆浆点成了‘死膏’,所以才又糙又腥,还带糊味吧?
”这声音仿佛有魔力,瞬间驱散了一些赵守拙眼前的黑暗。他茫然抬头,
逆着午后有些刺眼的阳光,看见一位女子站在面前。她年纪约莫十七八岁,
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净棉布裙,虽无绫罗绸缎,却干净利落,衬得身姿窈窕。
她挎着个半满的竹编菜篮,里面放着些时令蔬菜。眉眼清秀,皮肤是健康的白皙,未施粉黛,
一双眼睛尤其明亮清澈,如同山涧溪流,透着一股灵动的市井伶俐和善意。
她身后跟着个年纪更小些的丫鬟,正指着赵守拙怀里的豆腐,捂着嘴,肩膀耸动,
显然在极力忍住笑声。赵守拙面皮瞬间涨得通红,**辣的,讷讷地站起身,
拍了拍身上的尘土,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:“姑……姑娘……懂做豆腐?
”那女子见他这般窘态,唇角微弯,露出一丝善意的、了然的笑意,并没有直接回答,
指不远处街对面一家门口整齐地摆着几板雪白鲜嫩豆腐、挂着“苏记豆坊”招牌的干净小店,
语气平和地说道:“我家世代做这个的,就在对面。你这做豆腐的法子,
一看就是外行瞎琢磨,被人用虚头巴脑的方子骗了。真正的诀窍,
不在那些故弄玄虚的时辰、次数、方位,而在水温的控制、火候的把握,
尤其是点卤的时机和手法,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”这女子,正是苏记豆坊的独女,苏巧儿。
她父亲早逝,与母亲苏氏相依为命,撑着一间小小豆坊。因母女二人用料实在,
手艺精湛世代相传,做出的豆腐以嫩滑爽口、豆香纯正而闻名西街,虽是小本经营,
却也足够温饱,颇得街坊邻里称赞。
第三章偷师学艺与“浊水”明心听着苏巧儿清晰准确的点评,
看着自己怀中那板堪称“惨不忍睹”的豆腐,再对比苏记豆坊门前那雪白方正的豆腐,
赵守拙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惭,但与此同时,
一股强烈的、想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的决心也油然而生。走投无路之下,
尊严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。他猛地站起身,再次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,
不顾街上零星行人投来的好奇目光,对着苏巧儿深深一揖,几乎躬到了地上,
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:“姑娘慧眼如炬,一语中的!在下……在下赵守拙,
本县一落魄秀才,只因家道中落,生计无着,受人蒙骗,才落得如此狼狈境地。
姑娘既精此道,可谓行家里手,技艺精湛。在下……在下愿拜姑娘为师,
诚心学习这豆腐技艺!不为大富大贵,只求习得一门安身立命的本事,养活自身,
不负先母期望!绝无他意!”他顿了顿,抬起头,眼中满是恳切,指了指身后那破旧的磨坊,
“在下愿以工抵学,在贵坊帮工,挑水、劈柴、推磨,什么粗活重活都愿意干!不要工钱,
只求每日两顿饱饭,夜间能在那磨坊存身即可!还望姑娘……念在下诚心,收留在下!
”这一番话,说得情真意切,又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绉绉,
把苏巧儿和她身后的小丫鬟都说得愣住了。苏巧儿仔细打量着他。见他虽然衣衫破旧,
面带菜色,形容狼狈,但眉宇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,眼神诚恳坦荡,
并无那等市井无赖的奸猾之色,言辞也颇为得体。她沉吟片刻,
想到坊里确实缺个能出力气挑水推磨的男工,母亲年纪渐长,这些重活日益吃力。
此人既是读书人,想必知礼,不如……想到这里,她便开口道:“帮工可以。工钱确实没有,
这是事先说好的。一日两餐,粗茶淡饭,管饱。晚上你就住你那磨坊,
也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清澈地看着赵守拙,带着一丝审视,
“至于这做豆腐的手艺,我能教你的,自然会教。但能学多少,能领悟多少,
看你自己的悟性、眼力和勤勉了。”“多谢姑娘!不,多谢……师傅!”赵守拙喜出望外,
连忙再次躬身行礼,心中一块大石仿佛落了地。无论如何,总算有了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,
一条可以看得见的路。自此,赵守拙便在苏记豆坊当起了学徒。
他彻底放下了书本和秀才的架子,挽起袖子,扎起衣襟,换上苏母找给他的一套粗布短打,
从最苦最累的挑水、泡豆、推磨做起。井水冰凉刺骨,木桶沉重,一担水挑回来,
肩膀又红又肿。那石磨更是沉甸甸的,推上几十圈就气喘吁吁,汗流浃背。一天下来,
往往腰酸背痛,手上磨起了层层水泡,破了又起,起了又破,最后结成厚厚的茧子。
但他从不叫苦,也绝不偷懒。他甚至觉得,这种身体的极度劳累,
反而能暂时麻痹内心的失落、彷徨与对前路的迷茫。苏家母女起初只是冷眼旁观,
见他肯吃苦,做事踏实,不偷奸耍滑,吩咐的事情总能做得妥帖,倒也渐渐放下了戒心。
苏母苏氏,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,年轻时守寡,独自拉扯女儿,经营豆坊,很是不易。
见赵守拙虽是读书人,却没有酸腐气,待人接物也懂礼数,心中便生了几分好感。
苏巧儿心善,见他用心,便也不藏私。在劳作间隙,或是磨豆浆的嗡嗡声中,
或是点卤前的静谧时刻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