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饮鸩,年覆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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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那一夜起,苏落成了将军府里最温顺、最没有存在感的夫人。

她所居住的“落霞苑”,名字虽美,实则地处将军府最偏僻的角落,常年少见阳光,庭院里只有几株半死不活的老梅树,在秋风中瑟缩着枯黄的叶子。院墙高大,隔绝了外界的喧嚣,也像一座华丽的囚笼,将她牢牢困在其中。

府里的下人们都是人精,最会看主子眼色行事。大将军沈玦对新娶的夫人态度冷淡,甚至在新婚夜就取了血,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,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将军府。于是,落霞苑的待遇便一落千丈。送来的饭菜常常是冷的,份例的炭火总是不足,就连负责打扫的粗使丫鬟,也敢在背后窃窃私语,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。

“还以为是什么天仙呢,原来就是个药引子的命。”“就是,将军的心啊,全在别院那位林**身上。”“瞧着吧,这位夫人,怕是熬不了多久……”

这些话语,如同细密的针,无声地刺穿着空气,也隐隐约约地飘进苏落的耳中。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,望着院子里那方灰蒙蒙的天空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仿佛听不见那些伤人的议论,也感受不到这世间的冷暖。

她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环境,无人关注,无人打扰,正好方便她实施自己的计划。

沈玦偶尔会来落霞苑。有时是刚下朝,一身朝服还未换下;有时是处理完军务,带着一身疲惫。他来时,苏落总是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失宠妻子应有的恭顺与卑微。她会亲手为他沏茶,茶水温度总是刚好;会安静地听他偶尔提及朝中琐事或边关战报,从不插嘴,只在他问到时,才轻声回应一两句。

她将自己所有的恨意与锋芒,都深深地隐藏在这副温顺的皮囊之下。每一次见到沈玦,看着他那张俊美却冷漠的脸,她都需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扑上去与他同归于尽的冲动。但她知道,那样太便宜他了。她要的,是诛心,是让他尝尽希望破灭、痛失所爱的极致痛苦。

沈玦对她这副“认命”的样子似乎颇为满意。来的次数渐渐多了一些,有时甚至会留下用一顿简单的晚膳。他会看着她低眉顺眼地为他布菜,看着她安静地坐在一旁,像一幅没有声音的画。偶尔,他会有些晃神,觉得这个女子安静得有些过分,那双眼睛里,似乎藏着什么东西,让他看不透。但那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,很快便被林婉儿柔弱的笑容或繁重的公务所取代。

直到那一日,他身边那位面容刻板、眼神锐利,仿佛永远穿着一身暗色衣裳的王嬷嬷,端着一碗浓黑如墨、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药,走进了落霞苑。

“夫人,”王嬷嬷的声音平淡无波,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冷漠,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,“这是将军吩咐的,请您趁热喝下。”

避子汤。

苏落的目光落在碗中,漆黑的药汁如同深渊,倒映出她平静无波、甚至带着一丝顺从笑意的脸。她甚至没有询问一句,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满或委屈,只是乖巧地、顺从地接过那只温热的药碗,在王嬷嬷那双精明而审视的眼睛的注视下,仰起头,毫不犹豫地将那碗苦涩刺鼻、令人作呕的药汁,一饮而尽。

药汁极苦,滑过喉咙,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感,一直蔓延到胃里,让她几欲呕吐,却被她强行压下。

王嬷嬷满意地收回空碗,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,像是完成了一项无聊却又必要的任务,屈膝行了个毫无敬意的礼,转身退下。

房门被轻轻关上,隔绝了外界的一切。苏落静静地站在原地片刻,直到确认王嬷嬷的脚步声远去,她才缓步走到窗边,看着院中那棵在秋风中颤抖、半枯半荣的老梅树,眼神空洞而寂寥。

良久,她才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小、几乎已经空了的褐色瓷瓶。瓷瓶触手冰凉,上面没有任何花纹,朴素得毫不起眼。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冰凉的瓶身,眼神渐渐变得决绝而冰冷,仿佛在抚摸自己早已注定、无法回头的前路。

绝命散。

无色无味,溶入汤药之中,神仙难辨。服用初期毫无症状,只会让人逐渐精神不济,恹恹思睡,仿若思虑过重。日久则深入五脏六腑,使其悄然衰败,直至药石无罔。最重要的是,此毒引发的症状,与长期忧思郁结、心血耗竭而亡的症状,几乎一模一样,便是宫中太医,也难以察觉异样。

这是她重生之后,唯一主动去争取的东西。用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,那支看似不起眼、实则内藏玄机的银簪,从城外一个气息奄奄、即将病死的西域游商那里,几乎是赌上性命才换来的。那游商当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,躺在破旧的草席上,浑浊的眼睛看着她,嘶哑地说,此毒罕见,中原无人能识,望她……慎用。

慎用?她的人生早已被沈玦亲手摧毁,如同风中残烛,还有什么需要谨慎的?这毒,便是她为自己,也是为他和林婉儿,选定的、同归于尽的结局。

她将空瓶藏于妆匣最隐秘的夹层,那里还放着母亲留下的一缕青丝,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温暖与牵绊。如今,连这最后的温暖,也被复仇的火焰吞噬。
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,在看似平静无波中悄然流逝。

苏落每日按时喝下那掺了绝命散的避子汤,身体在无人察觉的暗处,如同被白蚁蛀空的梁柱,一点点、不可逆转地衰败下去。脸色日渐苍白,失去了少女应有的红润光泽,渐渐透出一种不健康的、如同上等宣纸般的脆薄感。身形愈发单薄,厚重的冬衣穿在她身上,也显得空荡荡的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。偶尔忍不住咳嗽,她便用素白的手帕死死掩住,待摊开时,帕心总会留下一抹淡淡的、如同胭脂化开般的血丝,被她面无表情地攥紧,藏起,或者悄无声息地烧掉。

沈玦来时,见她这副弱不禁风、我见犹怜的模样,只当她是心中郁结难舒,体弱多病,加之上次取血伤了根本,并未深想。有时见她咳得撕心裂肺,单薄的身子颤抖不止,甚至会难得地蹙起眉头,吩咐随从:“去告诉厨房,给夫人炖些人参乌鸡、燕窝雪蛤之类的补品送来。”

这迟来的、虚伪的关切,只让苏落觉得无比讽刺。他以为这点微不足道的施舍,就能抹平他带来的刻骨伤害吗?就能抵消他为了另一个女人,放干她鲜血的残忍吗?真是可笑至极!

她完美地扮演着温顺,扮演着认命,扮演着一朵在无人角落悄然凋零的花。她冷眼看着沈玦因为林婉儿偶尔传来的、病情反复的消息而焦灼难安,看着他为她在朝中上下打点、争取各种珍稀药材和利益,看着他偶尔看向自己时,那分明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的、带着些许怜悯和更多愧疚的复杂眼神。

那愧疚,廉价得令人作呕,不过是鳄鱼的眼泪,用来安抚他自己那点未曾完全泯灭的良知罢了。她不需要他的愧疚,她只需要他的绝望。

将军府的下人们见风使舵的本事愈发精进。落霞苑愈发门可罗雀,除了每日定时送饭和收走避子汤碗的丫鬟,几乎无人踏足。那些议论也愈发不堪入耳。“瞧见没,咳得那样,怕是得了痨病!”“将军都多久没在她这儿留宿了?怕是厌弃得很了。”“听说别院那位,才是将军心尖上的人,这位啊,不过是长得像罢了……”“长得像有什么用?正主一病,她就得放血,如今怕是血都快放干了吧……”

这些话语,如同冰冷的寒风,更加肆无忌惮地钻进苏落的耳中。她只是倚在窗边,望着灰蒙蒙的、似乎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,淡淡一笑,那笑容里,是洞悉一切的苍凉与冷漠,以及一丝即将达成目的的、近乎残忍的快意。

熬不过冬天?不,她的时间计算得很精准。这具身体还能撑多久,她比任何人都清楚。绝命散的毒性,正按照她的预期,一点点侵蚀着她的生机。

她要死在最恰当的时候,死在沈玦最需要她这“药引”的时候,死在他面前,让他亲眼看着,他所以为可以随意掌控、随意牺牲的棋子,如何反过来,用最决绝的方式,给予他最致命、最无可挽回的一击。

她像是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,布好了陷阱,静静地等待着猎物自己走进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