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我被送到厉公馆那日,天阴沉得厉害,像一块脏了的灰绒布,沉沉压在上海滩的头顶。
黑色斯蒂庞克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那扇冰冷的铁艺大门前。送我来的,
只有家里一个老管家和一只单薄的皮箱。父亲没来,他大约是没脸来。昨日他在书房里,
对着我,那张向来精明的脸上头一次露出近乎哀求的颓唐。“轻轻,苏家这劫,
只有厉督军能抬手过去……送你过去也是不得已,是爹对不住你。”我安静地听着,
指尖掐进掌心,面上却扯不出什么表情。名动沪上的女学生苏轻,
终究也只是一件可以用来讨好强权的、稍微精致些的礼物。厉寒锋,二十八岁,手握重兵,
掌控江南数省生杀大权的年轻督军。传闻他脾气怪异,不娶正妻,只纳妾,
而之前进府的三位姨太太,都没活过三个月,据说是被他活活折磨死的。
流言蜚语像黄浦江上的水汽,无孔不入。我知道,但我不全信。这世道,
能爬到那个位置的男人,绝不仅仅是靠无脑残暴。车停了。老管家替我拉开车门,
声音干涩:“**,到了。”我抬眼,厉公馆并非想象中张牙舞爪的西式洋楼,
而是一处幽深的中式院落,白墙黑瓦,飞檐翘角,静默地盘踞在此,像一头蛰伏的兽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过分安静的肃杀,连鸟雀声都听不见。来接引的是个面容刻板的妈子,
眼神像刀子,把我从头到脚刮了一遍,没有任何称呼,只硬邦邦地说:“跟我来。
”穿过几重院落,越往里走,气氛越是凝滞。巡逻的卫兵挎着枪,脚步无声,眼神锐利如鹰。
我被引到一处僻静的厢房。“以后你就住这儿。督军的规矩,没事不许乱走。”妈子说完,
便退了出去,从外面合上了门。房间倒是雅致,该有的都有,像一间精心准备的牢笼。
我在窗前站了不知多久,直到天色彻底黑透,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,一下,一下,
敲在心上。门被推开。他走了进来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厉寒锋本人。比报纸照片上更挺拔,
也更冷硬。他穿着熨帖的墨绿色军装,没戴军帽,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去,
露出饱满锋利的额头。眉眼深邃,鼻梁高挺,嘴唇很薄,抿成一条冷冽的线。
最慑人的是那双风眼,黑沉沉的,没有任何温度,看你的时候,像枪口瞄准。
他身上带着硝烟和冷铁混杂的气息,还有一丝极淡的……血腥味。他站在屋子中央,
目光落在我身上,没有任何打量货物的轻浮,只有纯粹的审视,
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危险等级。“苏轻?”他的声音低沉,没什么起伏。“是,督军。
”我微微颔首,姿态放得极低。“你父亲把你送过来,说是赔罪的诚意。
”他语气平淡地陈述,“他还签了这个。”他从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,
随手扔在旁边的茶几上。纸张摊开一角,我能看清上面最刺眼的几个字——“断绝关系书”。
“苏家表示了诚意,我收了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像冰锥,“所以,你现在是我的私有物。
按照规矩,是生是死,都不会有人追究。”我的心猛地一缩,虽然早有预料,
但亲眼见到父亲签下这东西,那股寒意还是从脚底直窜头顶。他顿了顿,
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,见我只是脸色白了白,并未哭闹,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。“不过,
我对折磨一个女学生没兴趣。”他话锋一转,又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,
放在那张断绝书旁边,“这里是你的死亡证明,和一个新的身份证明。
金陵女大的聘书也在里面,一份教职,足够你安身立命。”我愣住了,
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个发展。他指了指门外:“车子就在外面,你现在就可以走。离开上海,
永远别再回来。”房间里静得可怕,只有西洋座钟滴答作响。
我能感觉到他迫人的视线牢牢锁着我,这不是试探,他是真的在给我选择。生路,就在眼前。
可我看着他,看着他看似慷慨实则疏离的姿态,看着他眼底那抹深不见底的幽暗,
一个荒谬又大胆的念头猛地窜了上来。我忽然笑了。不是苦笑,不是嘲讽,
而是真正觉得有趣的那种笑,声音很轻,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
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我抬起眼,迎上他审视的目光,一字一句,
清晰地问:“厉督军,你怕我杀了你吗?”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厉寒锋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,那双黑眸瞬间眯起,锐利得像要剖开我的心脏。
他向前踏了一步,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。“你说什么?”他的声音沉了下去,
带着风雨欲来的平静。我维持着脸上的笑意,甚至往前凑近了一小步,
能更清楚地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铁锈味。“前三任姨太太,都死了。
外面都说是你折磨死的。”我的声音不高,却像珠子落玉盘,字字清脆,
“您这么急着给我生路,是怕我也活不长?还是怕……我其实是哪方势力送来的,
第四把刀子?”他的眼神彻底变了,之前的冰冷审视变成了某种更具攻击性的东西。
他猛地伸手,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。力道很大,捏得我骨头生疼。“苏轻,你知不知道,
就凭你刚才那句话,我就可以毙了你。”他几乎是贴着我耳边低语,热气喷洒在颈侧,
带着致命的威胁。疼痛让我吸了口气,但我脸上的笑容却没变,甚至因为他的反应,
笑意更深了些。“督军,毙了我很简单。”我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冷硬下颌,
“可这样一来,您这‘虐杀妾室’的名声,可就坐实了。而且……”我故意顿了顿,
感受到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又紧了几分。“而且,您怎么就能确定,毙了我之后,
不会冒出第五把、第六把刀子?明枪易躲,暗箭才难防。”他沉默地盯着我,眸色深沉如夜,
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。我们在一种诡异的对峙中僵持着,
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噼啪作响。许久,他才缓缓松开我的手,
我的手腕上已然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。“你很有趣。”他退后一步,重新拉开了距离,
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,但看我的眼神却彻底不同了。“看来,苏家送来的,
不是一只金丝雀。”他转身,走向门口,在拉开房门的那一刻,脚步顿住,没有回头。
“既然你选择了留下,那就记住今天的选择。以后是福是祸,你自己担着。”门被轻轻合上,
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。我站在原地,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,才缓缓抬起还在发痛的手腕,
看着那圈红痕,长长地、无声地舒了一口气。后背的衣衫,早已被冷汗浸湿。厉寒锋,
他果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么简单。而我这步险棋,似乎是走对了。至少,
他暂时不会把我当成一个可以随手丢弃的玩意了。
我看着茶几上那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件——断绝书,与新生之路。最终,我走过去,
将它们都拿了起来,却没有打开,只是紧紧攥在手里。路还长着,这场戏,才刚刚拉开帷幕。
(二)厉寒锋果然说到做到,那晚之后,他给了我“留下”的选择,
也给了我彻底的“冷遇”。我被安置在东边一处名为“听雪轩”的厢房,
离他的主院和核心书房隔着一整个花园。接下来的大半个月,我几乎没见过他本人。
他总是早出晚归,汽车引擎声常常在深夜才碾过前院的青石板,而天不亮,
又能听到那沉稳的脚步声远去。这座偌大的厉公馆,像一座精密而冰冷的机器,
沉默地围绕着他运转。而我这颗被意外投入的石子,似乎并未激起太多涟漪。
负责我这院起居的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丫头,叫小荷,问什么都只会摇头。我能接触到的,
只有每日定点送来的饭菜和偶尔需要添置的衣物。公馆里的其他人,无论是卫兵还是佣人,
见到我都恭敬地垂首避让,但那恭敬里,是显而易见的疏离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。
真正的核心,我触碰不到。尤其是他的书房。书房在主楼二楼最里间,
门口永远站着两名持枪卫兵。我能进出的,
只有一楼那间用来会客的、毫无个人痕迹的西式客厅。唯一能自由出入书房的,
除了厉寒锋本人,就只有他的贴身侍从——阿承。阿承其人,如其名,
像一块被锤炼到极致的精钢。他非常瘦,却瘦得硬朗挺拔,仿佛每一寸肌肉都蕴含着爆发力。
他似乎永远穿着合身的黑色劲装或军便服,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,
眼神沉寂得像一口古井。见过他几次,不是在厉寒锋身后三步之遥跟着,
就是独自快步穿行在回廊,像一道没有声息的影子。他话极少,我尝试过与他搭话,
问“督军今日可回来用晚饭?”,他只回两个字:“不知。”多一个字都没有。
厉寒锋大多数夜晚都宿在书房。我远远望过几眼,那扇窗的灯光总是亮到很晚。
我自然也没闲着。既然选择了留下,就不能真做个被圈养的金丝雀。
我借着在花园“散步”的名义,不动声色地观察。
卫兵换岗的时间、巡逻的路线、公馆大致的格局……这些信息像碎片一样被我默默记在心里。
我注意到,送往书房的文件,都由阿承亲自经手,连副官都需在楼下交接。有几次,
我瞥见送进去的军事地图边缘,似乎标注着我不太熟悉的符号,透着硝烟的气息。
日子像结了冰的河水,表面平静无波,底下却暗流涌动。直到这天下午,
阿承突然出现在听雪轩的院门口。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,
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、包装精致的礼盒。“苏**。”他开口,声音和他的人一样,
没什么温度,“督军吩咐,今晚七点,陪他出席市政厅的晚宴。
”他把礼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。“这是礼服和首饰。六点半,车在门口等。”说完,
他转身就走,没有任何解释,也不给我任何拒绝的余地。礼盒里是一件湖蓝色的软绸旗袍,
颜色清雅,但剪裁极其考究,腰线收得恰到好处,开衩也比寻常款式略高一分,
既不失女学生的清雅,又平添了几分若有若无的风情。配套的首饰是一套成色极好的珍珠,
温润的光泽与旗袍相得益彰。我抚摸着冰凉的珍珠,心里明白,这不是征询,是命令。
也是我进入厉公馆后,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“亮相”。晚上六点半,我穿戴整齐走到前院。
厉寒锋已经站在车边等着了。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呢料军礼服,肩章流苏金色熠熠,
比平日更添了几分威严与冷峻。他闻声回头,目光落在我身上时,似乎停顿了那么一瞬,
快得几乎捕捉不到。他没有评价我的装扮,只是淡淡说了句:“上车。
”市政厅的晚宴冠盖云集,上海滩的政要、名流、富商几乎悉数到场。当厉寒锋臂弯微屈,
示意我挽着他走进那扇金碧辉煌的大门时,原本喧闹的大厅有了瞬间的寂静。
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。惊讶、好奇、探究、以及男人眼中无法掩饰的惊艳。
我知道我今晚是好看的。这身打扮放大了我所有的优点,湖蓝色衬得我肌肤胜雪,珍珠温婉,
而旗袍的剪裁又勾勒出青春的曲线。我不是那种风情万种的交际花,我是带着书卷气的明艳,
在这种场合里,反而显得格格不入,又异常夺目。厉寒锋面无表情,带着我穿行在人群之中。
所到之处,人们纷纷让开道路,恭敬地称呼着“督军”,看向我的眼神则充满了揣测。
没人敢轻易上前搭话,更没人敢对我流露出丝毫轻慢。厉寒锋的煞气,是最好的屏障。
他偶尔会与人简短交谈几句,内容无外乎军务、时局。我只需安静地站在他身侧,
扮演一个美丽且安静的花瓶。直到一个喝得有点多的胖商人,
大概是仗着和厉寒锋有过几次军火生意往来,端着酒杯凑过来,
目光黏腻地在我脸上、身上打转。“督军,这位是……新得的佳人?真是……啧啧,
比百乐门的头牌还要标志……”他嘿嘿笑着,言语间带着狎昵。他话还没说完,
厉寒锋甚至没看他,只是微微侧头,对一直像影子般跟在身后的阿承递了个眼神。阿承动了。
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。我只觉得眼前一花,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,
那胖商人已经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,整个人被反拧着胳膊按倒在地,
他那只刚才试图伸过来想拍厉寒锋肩膀(或者说,是想顺势摸向我)的右手,
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着——显然是断了。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,
快得让周围的人都没反应过来。阿承松开手,像丢垃圾一样,任由那胖商人在地上哀嚎。
他依旧面无表情,退回厉寒锋身后,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灰尘。
厉寒锋这才慢条斯理地拿起侍者托盘里的一块干净手帕,
擦了擦刚才被那商人酒气喷到的手指,然后随手将手帕丢进垃圾桶。他抬眼,
目光冰冷地扫过全场。整个大厅鸦雀无声,落针可闻。“我的人,”他开口,声音不高,
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,“不喜欢被人评头论足。”那一刻,所有人都噤若寒蝉。
我挽着他胳膊的手,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军服下坚硬的手臂肌肉,以及那不容置疑的掌控力。
无人再敢看我,甚至无人敢轻易靠近。那晚,我风头无两,也孤独至极。
像被置于水晶罩中的稀世珍宝,所有人都在观赏,却无人敢触碰。回程的车上,
依旧是一片死寂。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,忽然轻声开口,打破了沉默:“督军好手段。
这下,全上海都知道我是您护着的人了。”他靠在椅背上,闭目养神,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“你既然留下了,就该知道规矩。”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,更多的是不容置喙,
“我的东西,不喜欢别人碰,更不喜欢别人惦记。”我转过头,看向他冷硬的侧脸轮廓。
“那如果,”我声音更轻,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,“是我自己,想被人惦记呢?
”车厢内的空气,骤然降至冰点。他猛地睁开眼,转过头,那双黑眸在昏暗的车厢里,
锐利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,直直地刺向我。(三)那晚车厢里的试探,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,
激起圈圈涟漪后,表面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平静。
厉寒锋没有回应我那句“想被人惦记”的挑衅,只是用更冷的侧脸对着我,
直到下车都没再说过一个字。之后的日子,他似乎更忙了,有时甚至彻夜不归。
公馆里的气氛也随着他的行踪而愈发紧绷,连空气里都仿佛飘着无形的硝烟味。
阿承的身影也更加神出鬼没,偶尔遇见,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比之前多了一分极淡的……审视?
我依旧待在听雪轩,看书,喝茶,偶尔教小荷认几个字,仿佛真是个安分守己的笼中鸟。
但暗地里,我并未放松观察。我注意到,送往书房的电文越来越频繁,
副官们脸上的神色也日渐凝重。山雨欲来风满楼。这天下午,
厉寒锋带着阿承和大部分精锐亲随一早便匆匆出门,据说是城外的驻军出了点“状况”,
需要他亲自去弹压。公馆里只剩下一些日常守卫和佣人。然而,厉寒锋离开不到两个时辰,
前院就传来一阵喧哗,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哭嚎和男人粗鲁的咒骂。
“让那个没良心的**出来!当了督军就不认爹娘了?天打雷劈啊!
”“我辛辛苦苦生养他,他现在穿金戴银,让老娘在乡下啃窝窝头!让开!都给我让开!
”我走到院门口,透过月洞门望去,只见前院闯进来一对男女。男的约莫五十多岁,
穿着脏破的短褂,一脸横肉,眼珠浑浊,满身酒气。女的也是面黄肌瘦,头发蓬乱,
却叉着腰,一副泼辣相。他们正试图往主楼里冲,被几个卫兵死死拦住,场面一片混乱。
管家和几个管事在一旁急得团团转,显然认得这两人,却又不敢动用武力,
只能好言相劝:“老爷子,老夫人,督军真不在府上,您二位先歇歇,
等督军回来……”“放屁!谁知道他是不是躲着老子!今天不见到钱,老子就不走了!
把这房子点了!”那老男人叫嚣着,一把推开一个卫兵。我瞬间明白了。
这就是厉寒锋的出身——他那对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贫贱父母。他从不提及的过去,
如今成了砸向这森严督军府的一块臭泥。管事们束手无策,若动用强硬手段,
难免落个“不孝”的骂名,若任由他们闹下去,督军府的颜面何在?我深吸一口气,
整理了一下衣襟,缓步走了出去。“怎么回事?”我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,
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。所有人都愣了一下,包括那对闹事的男女。
他们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,带着估量货物的神色。“你谁啊?”那老女人斜着眼问。
管家连忙上前,低声道:“苏**,您怎么出来了?这里污糟,您快回去歇着吧。
这是督军的……老家来的长辈。”我微微颔首,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对男女,没有畏惧,
也没有厌恶,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。“二位是督军的父母?”我语气平淡,
“督军军务繁忙,此刻不在府中。二位若有急事,可与我说。”“跟你说?你算个什么东西?
一个姨太太罢了!”老男人啐了一口,满脸不屑。我并不动怒,
反而轻轻笑了一下:“我算什么东西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督军临走前,将这公馆内外事务,
暂交由我打理。”我故意模糊了概念,营造出一种被授权的假象。“二位在此喧哗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