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上初一,往常这个时辰,黎承曜理应前往沈皇后寝宫渡夜,这正是宫中一贯的礼数。可今晚,冷月清霜下,他却披着紫狐裘径自踏过积雪,朝着凝香殿行去。宫道两旁的铜灯摇曳,一道道寂冷的影子牵在他脚边。
十二连枝铜灯把皇道照得如雪幕里的金脊巨龙,灯罩狻猊纹在火光下仿佛活了过来。殿檐下,一串鎏金惊鸟铃结着薄冰,风过不响,像在屏息迎接夜行人。
内侍躬身掀帘,热浪裹着檀香扑面而来,隔绝了墙外的凛冽。
地龙烧得暖意蒸腾。杜清漪立于暖阁中央,未施繁髻,仅以绛紫缨线束住乌发,发尾落到纤腰,像夜色里的河流。外罩薄翼般的淡绡金雀帔子,晃动时金线折光,恍若雪夜忽现暖日。
最惹眼的是锁骨下一点朱砂痣——当年新封良娣时他亲手点下,如今仍像一滴温热的心血。
“陛下圣安。”她下拜之姿柔顺却不卑屈,仰首时眸中水光乍现,既是担忧亦似欢喜。灯火掠过那双眸子,映出幽深而机敏的光。
黎承曜低头,才见她颈后有淡青瘀痕——想起昨日沈皇后令其跪听《女诫》,心中不由一紧。他伸指轻触,那抖若惊鸦的微颤令他先前的阴霾散去几分。
走进暖阁的男子身形修长,黑发高束却有几缕散落鬓侧;剑灵惊魂未消,使他墨色眼珠显出少见的潮红。直鼻薄唇,本该温润的眉眼因寒夜与惊悸而添了锋芒,像雪里初折的梅枝,凄艳而倔强。
榉木摇篮旁,乳娘抱着皇长子黎牧泽。孩子才周岁,雪团似的脸庞尚带乳香。杜清漪把襁褓轻轻递到皇帝怀里,又阖帘挡风。
奶香裹着新生命的温度钻入胸臆,那抹乳白稚颜让黎承曜想到弟弟承珣死时尚未及冠。他喉头发涩,拥子而立,一时竟说不出话。
“陛下,”杜清漪的声音细而柔,却带一丝坚定,“泽儿日日夜啼,总是惊醒。巫祝说宫中怨气未散,恐伤龙脉。臣妾斗胆,为他煮了安魂乳,滴了自己指血,只盼护住杜氏这一脉,也护住陛下的根基。”
她抬眸相视,眼里无惧亦无泪:那分“以我血换你安”的决绝,把怜爱与狠厉平衡得恰到好处。黎承曜心底一动:这女子能在柔顺外衣下维系冷静与胆魄,怪不得能在风刀雪剑的后宫站稳脚跟。
他说出今夜真正来意:“沈怀安步步紧逼,朕需一柄寒门之刃切开他的藤蔓——傅沉砚,此人你可听说?”
杜清漪纤指接过他递来的黑玉棋子,指腹划过微雕螭龙暗纹,唇角微扬:“陛下慧眼。傅氏家贫而胆大,他欠杜家一条命,却不知早落在陛下掌心。若让他掌职方司,南北军情便能分化沈家的声势。”
寥寥数语,即洞悉帝心,也替杜家谋了活路。黎承曜望着她淡然的笑,忽觉这张柔婉面孔后隐藏着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野火——都在黑夜中寻找缝隙,为家族、为自身,也为那不可言说的权力渴求。
外头廊下传来风扫竹枝的轻响,仿佛夜雪依旧缠绵宫檐。黎承曜转头,看见廊灯飘出一道幽暗影子,面色忽现一丝紧张,杜清漪目光如炬,立即捕捉到了这一丝异样,柔声对皇帝说:“陛下又想起那柄失踪的青罡剑了?据说是先帝赐给小殿下的……”
灯芯“啪”地炸开,烛焰一跳,映得婴儿腕上双螭金钏血光一闪。那一道猩红倒映在皇帝眸底,像骤现的剑芒,也像弟弟承珣死前衣襟上的血线。
他收敛情绪,把棋子按进她掌心:“护好孩子,护好你自己。朕会让刘奉把傅沉砚的调令下到兵部。”
送皇帝出殿时,外头雪更密了。盐奴撒盐化冰,晶白颗粒溅到狐裘,像一场微小却刻骨的雪祭。殿檐铃终于叮然作响,声细却透寒——
杜清漪立在门内,目送他背影没入风雪,轻抚朱砂痣,眉眼温柔却似雪下暗火:
“陛下终究会明白,凝香殿能给他的,不止一炉温情。”
皇帝前脚离去,暗影里便闪出一人——新任职方司主事傅沉砚,捧密折跪于阶下。黎承曜步不停,只低声一句:“莫负朕望。”
灯火将二人影子拉长,交汇处像一道分岔的暗河——一支流向沈家,一支奔向未知的血路。
殿中,杜清漪展开从陇西密递的素笺,“傅子可用,然需断其根系”八字渐被炉火吞噬。她凝视火中翻卷的灰烬,低语:
“断根?不,他的根在我手里,自会长成我想要的样子。”
襁褓里的牧泽忽在梦中攥紧金钏,螭首尖牙划破稚嫩掌心,一滴乳红坠入卧鹿香炉——火舌吞噬,又吐出一缕似龙似剑的青烟,在殿顶盘旋不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