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子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,又或者说,是多了几分鸡飞狗跳的热闹。
白软软将那间位于宗门边缘、带个小院的简陋住所,命名为“随心苑”。阿银——这是她为小狼崽取的名字,因为它苏醒后,在月光下,那身逐渐恢复光泽的银毛会流淌着清冷的光辉——的恢复力强得惊人。不过短短十余日,它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就已经收口结痂,行动也利索了许多。
但它也确实印证了师姐那句“养不熟”。
除了白软软,它对任何试图靠近的人或动物都龇着尚未长全却已显锋利的獠牙,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。送药的童子被吓得跌坐在门口,好奇前来探望的同门也被它冰蓝色的、毫无温度的眸子盯得落荒而逃。它像一团移动的、暴躁的银色阴影,时刻逡巡在白软软身边,划定了不容侵犯的领地。
唯有在白软软用沾湿的软布为它擦拭皮毛,或是将捣碎的草药细细敷在它伤口上时,它才会收敛起所有利刺,甚至偶尔会从喉咙深处发出极其细微的、类似满足的呼噜声,冰蓝色的眼眸半眯着,用一种近乎专注的目光凝视着她忙碌的侧影。
这天,白软软需要下山去宗门管辖下的坊市,用最近完成任务积攒的微薄贡献点,换取一些必需品——主要是阿银需要的、促进骨骼愈合的“壮骨粉”,以及她自己修炼所需的最下品灵石。
她本想将阿银留在院中,但小家伙亦步亦趋地跟到门口,用身体堵住门,眼神执拗。无奈,她只得将它抱起,揣在特意加宽了的衣襟里,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。阿银似乎对这个安排颇为满意,安静地伏在她胸前,警惕地打量着外界。
坊市依旧热闹,人流如织,喧嚣鼎沸。修士与凡人混杂,叫卖声、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。白软软小心地护着怀里的阿银,在人群中穿梭,购置所需之物。
就在她买完东西,准备绕道去常去的糕点铺子买两块桂花糖糕时,一阵污言秽语和拳脚相加的闷响,从一条僻静肮脏的巷弄深处传来。
“……小杂种!还敢瞪我?”
“身上的东西交出来!别以为装死就行!”
“呸,晦气!”
白软软脚步一顿,怀里的阿银也瞬间绷紧了身体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呜。
她循声望去,只见三个穿着流里流气、明显是坊市底层混混模样的男人,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拳打脚踢。那人抱着头,看不清面容,只能从身形判断是个瘦弱的少年。他一声不吭,任由那些肮脏的靴子踢在身上,仿佛一具没有知觉的破布娃娃。
然而,透过人墙的缝隙,白软软看到了他的眼睛。
那是一双极其罕见的、如同熔金般的金色眼眸。可此刻,那双金眸里没有任何光彩,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,比阿银初醒时的暴戾更让她心惊。那是一种对世间万物,包括自身痛苦与命运,都彻底漠然的死寂。
“住手!”一股热血冲上头顶,白软软几乎是未经思考便喊出了声。她的声音清亮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狭窄的巷弄里。
三个混混动作一停,齐刷刷地转过头。见只是一个穿着普通、灵气波动微弱的小姑娘,脸上顿时露出猥琐而不怀好意的笑容。
“哟,哪儿来的小仙子,想多管闲事?”
“哥哥们教他规矩呢,怎么,你也想学学?”
其中一人说着,竟伸手朝白软软的脸摸来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吼——!”
一声充满野性与杀意的低吼,如同闷雷般从白软软怀中炸响。并非幼兽的稚嫩呜咽,而是带着实质般威慑力的、属于顶级掠食者的警告!
阿银从她衣襟中探出大半个身子,银毛炸起,冰蓝色的瞳孔缩成一条危险的细线,死死盯住那只伸过来的手。那眼神中的凶悍与冰冷,竟让那混混如坠冰窖,伸出的手僵在半空,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。
“妖……妖兽!”另一个混混结结巴巴地喊道,脸上露出惧色。他们不过是坊市里的地头蛇,欺负一下落单的弱者是常事,但面对一看就不好惹的、明显是修士驯养的灵兽(他们自动将阿银归为此类),本能地感到害怕。
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,色厉内荏地撂下几句狠话,终究没敢再上前,悻悻地快步离开了巷子。
巷弄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隐约从坊市传来的喧嚣,以及墙角少年微弱的呼吸声。
白软软松了口气,轻轻抚摸着阿银依旧紧绷的背部,柔声道:“阿银乖,没事了,他们走了。”阿银的低吼声渐渐平息,但目光依旧警惕地落在那个角落的身影上。
白软软走上前,在少年几步远的地方蹲下身,尽量不给他带来压迫感。离得近了,她才看清他的模样。
少年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,身形单薄得厉害,破旧的粗布衣服上满是污渍和脚印。他有着一头如同阳光般耀眼的金色短发,只是此刻沾满了灰尘,显得黯淡。脸上带着淤青和擦伤,嘴角破裂,渗着血丝。而最让人移不开眼的,是那双金色的眼睛。此刻,那空洞的死寂稍稍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、仿佛不理解为何会有人干预的困惑。
他沉默地看着她,或者说,目光穿透了她,落在虚无的某处。
“你没事吧?还能站起来吗?”白软软轻声问道,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块干净的手帕和一小瓶低阶伤药,“我这里有药……”
少年没有反应,依旧抱着膝盖,蜷缩在那里,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。
白软软犹豫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想用手帕擦去他嘴角的血迹。
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,少年猛地瑟缩了一下,向墙角更深处躲去,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小兽。但他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只是用那双金色的眼睛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,看着她。
白软软的手停在半空,心里酸涩得更厉害了。她收回手,将手帕和伤药轻轻放在他面前的地上。
“这个给你,涂在伤口上会好得快些。”她声音放得更柔,“那些坏人已经走了,你安全了。”
少年依旧沉默。
白软软看着他这副样子,实在无法放心离开。她想了想,从刚买的油纸包里拿出一块还带着温热的桂花糖糕,也放在手帕旁边。
“这个……很好吃,甜的。”她尝试着露出一个最友善的笑容,“吃了甜的,就没那么痛了。”
金色的眼眸,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,视线极快地扫过那块散发着甜蜜香气的糖糕,又迅速垂下。
白软软等了片刻,见他还是没有动静,心里叹了口气,站起身。“那你……好好保重。”
她抱着阿银,一步三回头地往巷子外走去。阿银趴在她肩上,依旧用那双冰蓝的眸子,冷冷地回望着巷弄深处。
就在白软软即将走出巷口,身影快要消失在光晕中时——
身后传来了极其轻微、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。
她惊讶地回头。
那个金发少年,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,就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。他走得很慢,脚步有些虚浮,手里紧紧攥着她给的手帕和伤药,那块桂花糖糕却不见了踪影。他低着头,看着自己的脚尖,仿佛刚才那个跟着走出来的决定,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。
白软软停下脚步,他也立刻停下,依旧低着头。
“你……”白软软心中一动,试探着问,“要跟我走吗?”
少年沉默了很久,久到白软软以为他不会回答。就在她准备放弃时,一个极其沙哑、干涩,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说话的声音,低低地响起,如同蚊蚋:
“……我没有名字。”
没有回答“好”或“不好”,而是陈述了一个事实。一个关于自身“不存在”的、令人心碎的事实。
白软软的心像是被这句话轻轻刺了一下。她看着他阳光下显得格外灿烂的金发,和他那双虽然沉寂却依旧美丽的金色眼眸,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。
“明尘。”她柔声道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,“你以后,就叫明尘,好吗?明净无尘。”
少年——明尘,猛地抬起头,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聚焦在她脸上。那双金色的眸子里,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,快得让人无法捕捉,是震惊,是茫然,还是一丝……被赋予存在的微光?
他没有说好,也没有说不好。只是在她再次转身向前走时,他默默地、更加坚定地跟了上去,距离拉近了一些。
怀里的阿银,发出了极其不满的、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呜声,冰蓝色的瞳孔不善地盯着一言不发跟在后面的明尘,身上的银毛又有炸起的趋势。
白软软连忙安抚地挠了挠它的下巴,心里却泛起一丝隐秘的担忧。
一个凶悍排外但只对她展露柔软的狼崽。
一个沉默寡言、身世成谜的金发少年。
她的“随心苑”,似乎要变得更加“热闹”了。
而走在她身后的明尘,低着头,无人看见的角度,他金色的眼瞳深处,一丝极淡、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光,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,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。他攥紧了手中干净的手帕,那上面还残留着少女身上淡淡的、如同初春草木般的清新气息。
他依旧不知道前路如何,但这条离开阴暗巷弄、走向未知的路,似乎……并不那么让人排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