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来时,首先闻到的是草药味。
脸被层层布条包裹着,只露出眼睛。剧痛一阵阵传来,提醒我发生过什么。
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端着药碗进来,看到我睁眼,松了口气。“醒了?别动,你脸上伤得重。”
她叫孙婆婆,独自住在这小镇,懂些医术。
“我在乱葬岗边捡到你,”她喂我喝药,语气平静,“能活下来,是命大。”
我没说话。
命大?或许是。但更是恨意撑着我那一口气。
“脸伤了,能治。心要是死了,就真没救了。”孙婆婆看着我说。
我闭上眼。
心?我的心在那个婚夜就死了。现在胸腔里跳动的,只有复仇的执念。
养伤的日子漫长而痛苦。
拆开布条那天,孙婆婆递给我一面磨得发亮的铜镜。
我接过,手有些抖。
镜子里是张完全陌生的脸。半边脸疤痕交错,狰狞可怖,拉扯得眼角嘴角都有些变形。只有那双眼睛,还是苏晚晴的眼睛,只是里面再无半分天真,只剩下死水般的冷寂。
我看了很久,然后放下镜子。
“挺好。”我说。
孙婆婆叹了口气。
从那天起,我跟着孙婆婆学医。辨认草药,背诵汤头歌诀,练习针灸。
我学得很快,近乎疯狂。因为我知道,这是我安身立命,也是我日后复仇的唯一资本。
将军府嫡女的身份死了。
活下来的,只是一个叫“阿晴”的,面容尽毁的孤女。
后来,我随着孙婆婆到了边境定居下来。
边境苦寒,战事频发,伤患很多。
孙婆婆带我出诊,从最初打下手,到后来独立处理伤口,正骨,甚至帮着处理一些简单的战场创伤。
我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有种异乎寻常的冷静和天赋。
看着血肉模糊的伤口,我不会害怕,只会精准地找到出血点,清创,缝合。听着伤者的哀嚎,我手下依旧稳定。
孙婆婆说我不是在救人,是在“修东西”。
她说对了。
人对我来说,和需要修补的器具没什么不同。只不过器具坏了影响使用,人死了,就什么都没了。
我还不能死。
我开始偷偷研读孙婆婆收藏的那些孤本医书,特别是关于毒理的部分。
医毒不分家。
能救人,就能杀人。
我在自己身上试药。记录下每一种草药的效力,反应,相生相克。呕吐,眩晕,甚至短暂的昏迷都经历过。
有一次试一种剧毒的蛇涎草,剂量没掌握好,心跳骤停,差点真死了。
是孙婆婆用金针把我从鬼门关抢回来。
她骂我:“你想死就死远点!别脏了我的地方!”
我没吭声。
等身体稍好,又继续。
怕死?不,我怕的是没报仇就死。
渐渐地,“阿晴姑娘”在这片边境有了点名气。人们说我医术好,收费低,就是人不爱说话,眼神冷得很。
我不在乎。
我需要的不是名气,是经验和技能。
晚上,我对着烛火,用特殊的药水处理薄如蝉翼的皮子,尝试**人皮面具。
失败了很多次。
直到有一天,我做出了一张能完美贴合,几乎看不出破绽的面具。
戴上它,镜子里是一张清秀但陌生的脸。
我试着勾了勾嘴角。
很好。
苏晚晴死了。
活下来的,可以是任何人。
边境驻军的赵莽校尉被抬来时,肠子都快流出来了。
蛮族偷袭,他带人断后,腹部被长矛刺穿。
军医看了直摇头,说没救了,让准备后事。
他手下几个兵红着眼眶求到我这里。
我去了。
营帐里血腥味浓得呛人。赵莽脸色灰白,出的气多进的气少。
检查伤口,很严重,但并非全无希望。
“准备热水,烈酒,针线。闲杂人出去。”我吩咐。
没人动。都看着我这个毫无说服力的年轻“男子”(我通常以男装示人)。
“要么听我的,要么看着他死。”我语气没什么起伏。
他的副将一咬牙:“都听先生的!”
清理创口,缝合肠管和腹壁。我的动作快而稳,额角渗出细汗,但手没有丝毫颤抖。
两个时辰。
结束后,我累得几乎虚脱。
“能不能活,看今晚。”我留下药方,离开。
三天后,赵莽熬过了高热,醒了。
他撑着虚弱的身子来谢我。“先生救命之恩,赵莽没齿难忘!”
我正捣着药,没抬头。“分内事。”
他看着我,忽然说:“先生这手医术,留在边境可惜了。京城太医署……”
“不去。”我打断他。
他讪讪住口。
后来他时常来找我治伤,或者只是闲聊。他说京城局势,说几位皇子的明争暗斗。
我默默听着。
直到他说:“三皇子李瑾殿下文治武功,深得帝心,听说……不日就要被立为太子了。”
我捣药的手,顿住了。
李瑾。
太子。
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,窒息感扑面而来。
三年了。
我以为已经将恨意沉淀冷却,原来它只是蛰伏着,等待一个契机,便疯狂反扑。
“先生?”赵莽疑惑。
我重新开始捣药,动作更急更重。
“是吗。”我说。
声音平静得我自己都惊讶。
那天之后,一切照旧。
看诊,采药,制药。
只是夜深人静时,总会想起乱葬岗的雨,想起林婉儿那张带笑的脸,想起李瑾冰冷的眼神。
仇恨像藤蔓,在暗夜里疯狂滋长,缠绕得我几乎喘不过气。
我知道,时候到了。
不能再等下去。
在一个清晨,我收拾好简单的行囊。几身换洗衣物,一套银针,一些救命的成药,还有我精心**的毒药和人皮面具。
孙婆婆站在门口看着我,什么都没问。
“要走了?”
“嗯。”
“还回来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
她沉默一会儿,递给我一个布包。“拿着。保重。”
我接过,是几本她珍藏的医书孤本,还有一些罕见的药材种子。
“谢谢。”我说。
这三年的收留和传授之恩,无以为报。
我跪下,给她磕了个头。
然后起身,戴上那张清秀的人皮面具,头也不回地走进晨雾里。
边境小镇在身后渐渐模糊。
前方,是通往京城的路。
也是通往复仇的路。
混入一个商队,很容易。
我自称是游方郎中,姓吴。他们叫我“吴先生”。
商队首领是个健谈的人,一路上说着各地的见闻。
“吴先生去京城是?”
“谋生。”
“京城好啊,天子脚下,机会多!不过……”他压低声音,“最近也不太平,几位皇子斗得厉害。特别是三皇子,立了太子,位置还没坐热乎呢,就……”
他摇摇头,没再说下去。
我心头一动。“三皇子怎么了?”
“听说惹皇上不快了,具体不清楚。反正啊,那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。”
我垂下眼。
李瑾,你也有不顺的时候吗?
真好。
距离京城越近,心情越是复杂。有恨,有隐隐的激动,还有一丝……近乡情怯?
不,那里早已不是我的乡。
是战场。
晚上在客栈投宿,对镜整理面具。
镜中人眉眼平凡,眼神沉寂。
苏晚晴,你准备好了吗?
我对着镜子,无声地勾了勾嘴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