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夏的午后,阳光透过教学楼旁高大的香樟树,在水泥地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,
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子。陈默停好那辆略显陈旧的灰色轿车,解开安全带,却没有立刻下车。
他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校园景致,有些恍惚。毕业多少年了?十二年,还是十三年?
时间像捧在手里的沙,攥得越紧,流失得越快。
这片土地承载了他最炽热的青春和最深刻的痛楚,如今却以另一种方式,
将他重新拉回漩涡中心。副驾驶座上,十岁的儿子陈晓宇正低头奋力与书包带子作斗争,
小眉头拧着,嘴里嘟嘟囔囔。“爸爸,快点啦,要迟到了!王老师最讨厌迟到的家长了!
”陈默回过神,伸手帮儿子理顺带子,又习惯性地想替他拿过那个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。
晓宇却一侧身,躲开了。“我自己能行。
”男孩的声音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、努力想要证明什么的倔强,像极了记忆里某个人的执拗。
陈默笑了笑,收回手,心里却泛起一丝复杂的酸涩。儿子长大了,
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事事依赖他。他推开车门,
一股混合着草木清香和午后热浪的空气扑面而来,带着校园特有的、书本与青春交织的气息。
家长会定在初二(三)班的教室。牵着晓宇的手走在林荫道上,周围是喧闹的人群,
步履匆匆、神色各异的家长,三五成群、嬉笑打闹如同出笼小鸟的学生。
篮球场上有少年在奔跑呼喊,球鞋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。一切都充满了活力,唯有他,
像个误入青春王国的中年人,带着一身被生活磋磨过的痕迹,与这里的朝气格格不入。
晓宇的教室在四楼。爬楼梯时,男孩明显有些紧张,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陈默的手指,
掌心有细密的汗。“爸......”他欲言又止,眼神闪烁。“嗯?”陈默低头看他,
放缓了脚步。“这次......这次月考,我数学......没考好。
”晓宇的声音越来越小,几乎要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,
“王老师......王老师可能会说你。”他顿了顿,又小声补充,
“她最近好像心情不太好,上课提问我都答不上来......”王老师。王晓宁。
晓宇的班主任,也是数学老师。陈默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像被什么东西猝然勒紧。
面上却不动声色,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儿子的小手,试图传递一些微不足道的勇气。“没事,
一次没考好而已。找到问题,下次努力。爸爸待会儿跟王老师好好聊聊,不会让她批评你的。
”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可靠。事实上,从学期初第一次家长会,
得知儿子的班主任是王晓宁开始,他来学校的每一次,心情都如同奔赴一场无形的刑场。
十年了,他以为自己早已放下,筑起了坚硬的外壳,可那个名字,那个人,
仅仅存在于同一空间,就能轻易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,将所有伪装的平静击得粉碎。
教室门口已经围了不少家长。陈默让晓宇先回自己座位坐好,他则站在人群外围,
目光有些茫然地落在前方。墙壁上贴着优秀学生的作文和手抄报,窗明几净,
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着欢迎家长的板报,角落里还画着几个可爱的卡通人物。
一切都规整、有序,充满教育的仪式感,也透着王晓宁一贯的细致风格。然后,
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,定格在了讲台旁边。她正被几位家长围着,微微侧着头,
专注地听着一位衣着考究的女士说话。初夏的阳光透过窗户,恰好洒在她半边身上,
给那件浅蓝色的棉质连衣裙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,勾勒出清瘦却不失优美的身形。
她的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,用一个简单的珍珠发夹固定,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,
比记忆里清瘦了些,侧脸的线条却依然熟悉得让他心脏一阵紧缩,仿佛时光从未流逝。
王晓宁。岁月似乎对她格外宽容,并未留下太多痕迹,只是褪去了少女时代的青涩跳脱,
沉淀出一种温和而沉静的韵味,像一杯温度适中的清茶。她偶尔点头,
嘴角挂着职业性的、恰到好处的微笑,解答着家长的问题,声音不高,清亮柔和,
却清晰地传入陈默耳中,像羽毛轻轻刮过心尖,带着一阵遥远的、细密的痒与痛。
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,几乎要退到走廊的阴影里去,恨不得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。
十年了。分手时闹得那样不堪,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,那些激烈的言辞、决绝的背影,
都该被埋葬在过去的尘埃里。谁能想到,命运会以这样荒谬又残忍的方式,
把他们重新捆绑在一起?通过他的儿子,她的学生。家长会开始了。王晓宁站在讲台前,
落落大方。她先是对各位家长的到来表示欢迎,
然后开始介绍班级的整体情况、学期的教学计划、孩子们近期的表现。她的语调平稳,
条理清晰,ppt做得简洁明了,偶尔讲到孩子们有趣的轶事,
会引发家长们一阵善意的低笑。陈默坐在晓宇的位置上,有些逼仄。
课桌对于他高大的身材来说显得过于小巧,他不得不微微蜷着腿。
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桌面上,晓宇用铅笔轻轻划掉的错题痕迹,课本角卷起的毛边,
或者窗外那片被分割成方格的蓝天,偶尔,
才敢极快地、偷偷地瞥一眼讲台上那个熠熠生辉的身影。她真是一点没变,认真起来的时候,
眉心会微微蹙起,和当年图书馆里,她皱着眉头,用笔轻轻敲着他脑袋,
嗔怪他“这么简单的微积分怎么又算错了”时一模一样。那时,她的眼睛里闪着光,有爱意,
有娇嗔,有不厌其烦的耐心。而现在,那双眼睛依旧明亮,
却隔着一层清晰的、职业的玻璃罩,冷静,克制,不带多余的个人情感。
“......总的来说,孩子们这学期都有进步,尤其是在数学方面,
大部分同学基础打得比较扎实,学习习惯也在逐步养成。”王晓宁话锋一转,
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教室后排,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陈默的方向,但也只是一掠而过,
没有片刻停留,“当然,也有个别同学需要加把劲,比如陈晓宇同学,
这次月考数学成绩不太理想,基础题失分较多,
希望家长能多关注一下孩子的基础巩固和心理状态。
”陈默感到周围有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来,他挺直了背脊,脸上**辣的,
像是被无形的针扎着。晓宇坐在他旁边隔着一个走廊的位置,脑袋几乎要埋到桌子底下去了,
小小的肩膀耷拉着,写满了沮丧和不安。“家长会结束后,请陈晓宇同学的家长稍留一下,
我们单独聊聊。”王晓宁的声音依旧温和,听不出什么情绪,
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工作安排。陈默点了点头,喉咙发紧,
像一个被拧死的老旧水龙头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他放在膝盖上的手,不自觉地握成了拳,
指甲陷进掌心,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,才能勉强维持表面的镇定。
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。王晓宁又讲了语文和英语的学习情况,
邀请了其他科目的老师发言,他几乎都没听进去。脑子里乱糟糟的,
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。一会儿是晓宇那张画满了红叉、分数刺眼的数学试卷,
一会儿是十年前那个冰冷的雨夜,他躲在网吧角落,
颤抖着手发出的那条注定会摧毁一切的、冰冷决绝的分手短信。屏幕的光映着他惨白的脸,
窗外是哗啦啦的雨声,像是整个天空都在为他哭泣。他记得短信的内容,
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,烫伤了他的指尖,也烫伤了他的心:「王晓宁,我们到此为止吧。
我累了,不想再继续了。别再找我。」简单,粗暴,不留余地。他甚至关掉了手机,
切断了所有她可能联系到他的途径,像个可耻的逃兵,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。
他以为那是保护,是当时那种绝境下唯一能做的、对她最好的选择。可现在,
坐在这间充满阳光和希望的教室里,面对着她,怀疑如同藤蔓,悄然缠绕上他的心。
当年那个决定,真的对吗?终于,冗长的家长会结束了。家长们陆续起身,
带着各自的心事和交谈声离开教室。有人面露喜色,有人忧心忡忡,
有人迫不及待地想去找老师深入交流。晓宇怯生生地看了陈默一眼,得到他一个“放心,
没事”的安抚眼神示意后,才慢吞吞地背上书包,一步三回头地走了,
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。教室里很快空了下来,桌椅被拉得有些凌乱,
空气中还残留着家长们带来的各种气息。阳光偏移,不再那么刺眼,
在教室里投下长长的、安静的影子,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。
只剩下讲台上低头整理资料的王晓宁,和坐在原地、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陈默。
他看着她将u盘拔下,将试卷叠放整齐,将粉笔头扔进垃圾桶。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那么熟悉,
又那么陌生。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,充满了煎熬。终于,
她放下手中的东西,朝他走了过来。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,发出清脆的、不疾不徐的声响,
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,每一下,都像敲在陈默脆弱不堪的神经上。她在晓宇的座位前站定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