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疤痕如钥夏日的午后,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,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曾佳佳坐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,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设计图册,目光却有些飘忽。
屋里冷气开得很足,但她总觉得有一丝莫名的烦躁,仿佛这现代简约的装潢背后,
隐藏着某些无法被冷却的旧日温度。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,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是曾志铭回来了。“姐,我回来了!”充满活力的声音瞬间填满了寂静的空间。
曾志铭脱下皮鞋,换上舒适的拖鞋,动作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利落。
他如今是一家科技公司的项目主管,稳重中仍保留着几分少年时的跳脱。曾佳佳放下图册,
脸上自然浮现出温柔的笑意:“今天这么早?吃饭了吗?冰箱里有我下午刚做的绿豆汤,
清热解暑。”“在公司吃过了。”曾志铭一边应着,一边走向冰箱,
自顾自地倒了一大杯绿豆汤,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,满足地叹了口气,
“还是老姐做的绿豆汤最地道,小时候的味道。”他走到沙发边,很自然地挨着曾佳佳坐下,
长腿随意舒展。他今天穿着一条及膝的卡其色短裤,十分休闲。就在他调整坐姿,
将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时,小腿外侧那片深褐色的、略显扭曲的疤痕,
毫无预兆地闯入了曾佳佳的眼帘。那片疤痕,大约有小孩巴掌那么大,
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深得多,表面虽然早已愈合,但仍能看出当年烫伤的狰狞痕迹。
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。曾佳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
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,骤然停止跳动,随即又疯狂地擂鼓。她的呼吸变得急促,
视线如同被钉在了那片疤痕上,无法移开。周围的一切声音,
包括窗外的车流声、空调的运作声,都迅速远去,
取而代之的是记忆中那一声尖锐的、属于幼童的凄厉哭喊,
以及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的背景音。二十几年了。这块疤,像一把顽固的锈锁,
牢牢锁住了她内心深处最不敢触碰的密室。而此刻,弟弟无意的展露,
就像一把突然出现的钥匙,“咔哒”一声,将那密室的沉重门扉推开了一条缝隙,
阴冷的风挟带着岁月的尘埃,扑面而来。“姐?姐!”曾志铭连叫了两声,
才将曾佳佳从失神的状态中唤醒。他顺着姐姐的目光,低头看了看自己腿上的疤,
随即不在意地笑了笑,把腿放了下来,用裤腿遮住了疤痕,“哦,这个啊,没事,
早就不疼了。你看你,每次看到都这表情,好像我受了多大委屈似的。”他语气轻松,
带着一种浑然不觉的宽慰。是啊,对他而言,这或许只是一块小时候调皮留下的印记,
是成长过程中无数磕磕绊绊里比较严重的一次而已。他甚至可能早已忘记了当时具体的痛楚。
可对曾佳佳来说,那瞬间的皮破血流,那灼热的温度,以及随之而来的无边恐慌和自责,
早已穿透了时光,在她心上烙下了比这皮肤疤痕更深、更清晰的印记,永不磨灭。
“没……没事。”曾佳佳强迫自己收回目光,垂下眼睑,掩饰着翻涌的情绪。
她端起面前已经微凉的花茶,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,杯壁与托盘发出细微的磕碰声。
“只是突然想起,你小时候……挺皮实的。”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带过,
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。“那必须的,
不然怎么对得起老姐你当年的‘悉心照料’啊?”曾志铭嬉皮笑脸地凑近,
像小时候一样用肩膀蹭了蹭她,“对了姐,周末我们公司组织去海边团建,可以带家属,
一起去呗?你不是最喜欢海了吗?散散心。”看着弟弟毫无阴霾的笑容,
那双和自己相似的眼睛里满是纯粹的邀请和亲昵,曾佳佳的心像是被温水浸过,又酸又软。
她张了张嘴,想找个理由拒绝,她害怕在那开阔的、需要穿短裤泳衣的海边,
再次看到那块疤,那会让她无处遁形。但最终,她还是点了点头,
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:“好。”她无法拒绝弟弟的好意,
就像她永远无法原谅当年那个粗心大意的自己。曾志铭得到肯定的答复,
开心地又聊起了公司里的趣事。曾佳佳努力地听着,适时地微笑点头,心思却早已飘远,
飘回了那个位于老城区、有着红砖墙和一个小院子的家,
飘回了那个蝉鸣聒噪、灶火昏黄的遥远下午。那时的阳光,似乎也比现在要灼热和真实得多。
2藏匿的时光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,往事的洪流便汹涌而至。那是九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,
曾佳佳刚满十岁,曾志铭则是个三岁多点、走路还偶尔会晃悠的小豆丁。
他们家住在父亲单位分配的家属院里,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,每家每户都有一个不大的院子。
夏天的院子,总是充满了生命力,指甲花、洗澡花(紫茉莉)开得热热闹闹,
偶尔还有蟋蟀在墙角低吟。七岁的年龄差,
让曾佳佳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部分照顾弟弟的责任。而她对此甘之如饴。志铭软软糯糯,
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,“姐姐、姐姐”地叫着,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,
满是全然的依赖和信任。曾佳佳觉得,保护这个小小的、柔软的弟弟,是她与生俱来的使命。
她会给志铭洗脸,
歪歪扭扭的小辫子(父母偶尔会给他留点可爱的小鬏鬏);会把幼儿园老师发的糖果省下来,
偷偷塞到他的小手里;会在父母晚归的傍晚,抱着他坐在门槛上,指着天上的星星,
讲那些自己都一知半解的童话故事。而捉迷藏,是他们最常玩的游戏。小小的家,
连同那个堆满杂物的院子,就是他们广阔的冒险乐园。“姐姐藏,铭铭找!”或者“铭铭藏,
姐姐找!”这样简单的指令,能让他们乐此不疲地玩上整个下午。志铭藏匿的技巧十分拙劣。
要么是把整个小身子钻进餐桌的布帘下,却露出两只明显的小脚丫;要么是蜷在门背后,
屏住呼吸,却因为紧张而发出“咯咯”的笑声;最可爱的一次,
他把自己埋进阳台晾晒的被子后面,自以为隐身得天衣无缝,
却不知道那圆滚滚的小**早就出卖了他。每当曾佳佳“费尽周折”地找到他时,
他总会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笑声,像一只快乐的小炮弹冲进她怀里,搂着她的脖子,
奶声奶气地宣布:“姐姐找到铭铭啦!铭铭赢啦!”在他的认知里,被找到,就是一种胜利,
因为这意味着姐姐的目光,最终一定会落在他身上。而曾佳佳藏的时候,则会稍微用心一些。
她会躲在老旧大衣柜和墙壁的缝隙里,会蜷在堆满棉被的床底下,甚至有一次,
她爬上了院子角落里那个废弃不用的、砖砌的灶台后面。
那是过去家里偶尔用来烧大锅饭或者熬猪食的,后来通了煤气,就渐渐闲置了,
但灶膛里偶尔还会有些未清理干净的柴火灰烬。那是一个和今天相似的、闷热的午后。
知了在院外的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,父母都去上班了,家里只剩下姐弟俩。
玩了几个回合后,轮到曾志铭藏,曾佳佳找。她故意数得很慢,给弟弟充足的时间。
“一、二、三……九十八、九十九、一百!藏好了吗?姐姐要来抓你咯!”屋子里静悄悄的,
只有窗外的蝉鸣。曾佳佳假装在几个弟弟常藏的地方摸索了一番,嘴里念叨着:“咦?
铭铭藏到哪里去了呀?怎么找不到呢?”她能感觉到,
空气中弥漫着弟弟努力憋笑的细小振动。她踱步到院子里,阳光明晃晃的,有些刺眼。
目光扫过花丛、水缸、柴火堆……最后,落在了那个废弃的灶台方向。灶台口黑黢黢的,
里面似乎有个小身影动了一下。曾佳佳心里有了数,嘴角勾起一抹恶作剧的笑意。
她想起前几天看电视剧,里面的牢头用烧红的烙铁吓唬犯人。
一个幼稚的、模仿的念头在她脑中形成——她可以找个东西,假装是烫人的烙铁,
去吓唬一下弟弟,看他惊慌失措跑出来的样子,一定很有趣。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灶台边,
侧耳倾听,里面果然有细微的呼吸声。她忍住笑,伸手从冰冷的灶膛里,
摸出了一把用来夹取柴火的铁火钳。火钳很长,前端是夹子,手柄是铁质的,因为长期使用,
上面沾染了不少柴火的灰烬,看起来脏脏的,但也仅此而已。它冰冷、沉甸甸的。
曾佳佳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。在她十岁的认知里,这东西只是看起来有点“吓人”,
正好符合她“假装烙铁”的道具需求。她丝毫没有想起,这个灶台在偶尔使用时,
这把火钳会被烧得通红。她双手握着火钳的手柄,像电视剧里那样,屏住呼吸,
猛地从灶台侧面跳出来,
将火钳的前端朝着那个蜷在灶膛里、正捂着嘴偷笑的的小身影的腿部,
快速地点了过去——她只是想“碰”一下,吓唬他。“哇!抓到你了!”她同时大声喊道。
然而,预期的欢笑声没有响起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声凄厉到变调的、撕裂午后宁静的惨嚎。
“哇——啊!!!”小小的曾志铭像被电击一样,猛地从灶膛里弹了出来,
重重地摔坐在泥地上。他双手捂住自己的小腿,剧痛让他整张小脸都扭曲了,
眼泪瞬间汹涌而出,张大的嘴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。曾佳佳愣住了,
手里的火钳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她低头看去,只见弟弟指缝间,他小腿外侧的皮肤,
已经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,甚至有些地方,薄薄的皮肤已经破损,露出了里面鲜红的肉,
血珠正迅速地渗出来,染红了他的小手和裤腿。灶膛里,
还有未完全熄灭的、带着余温的柴火灰烬。她用来“开玩笑”的火钳,
前端恰恰沾上了那些高温的灰烬。她以为的“碰一下”,对于幼儿娇嫩至极的皮肤而言,
不啻于一次真正的烙烫。时间,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。弟弟惨烈的哭声,像一把锋利的锥子,
狠狠刺穿了曾佳佳的耳膜,直抵心脏。她的大脑一片空白,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,
从头顶倾泻而下,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。她闯祸了。她把她最爱的弟弟,烫伤了。
烫得很严重。“呜……姐姐……痛……铭铭好痛……”弟弟在地上翻滚着,
哭声因为剧痛而断断续续,充满了无助和痛苦。这哭声惊醒了僵住的曾佳佳。
无边的恐慌和悔恨像潮水般将她淹没。她看着弟弟腿上那可怕的伤口,
看着地上那把她刚刚还握在手里的“凶器”,再看看弟弟痛苦不堪的小脸,她“哇”的一声,
也跟着跺着脚放声大哭起来。她的哭,不是因为害怕父母的责骂,
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切的、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的痛楚。是她,
亲手伤害了这个她发誓要保护的人。
“对不起……铭铭对不起……姐姐不是故意的……姐姐错了……”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,
想去抱弟弟,又怕碰到他的伤口,手足无措地围着痛哭的弟弟转圈,眼泪像决堤的洪水,
模糊了整个世界。那个夏日午后,原本充满了欢声笑语的藏匿游戏,
最终以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和两个孩子震天动地的哭声,仓皇落幕。空气中,
只剩下灼热的阳光、凄厉的蝉鸣,以及……皮肉烧灼后隐隐散发出的、令人心颤的焦糊味。
3泪痕灼心孩子的哭声具有一种穿透一切屏障的力量,尤其是在这寂静的午后。
最先被惊动的是隔壁单元的刘奶奶。她正摇着蒲扇在自家门口打盹,
被这凄厉的哭声吓得一个激灵,趿拉着鞋子就循声赶了过来。推开虚掩的院门,
看到眼前的景象,刘奶奶倒吸一口凉气。三岁多的志铭瘫坐在地上,哭得撕心裂肺,
小腿上一片血肉模糊,旁边是吓傻了、只知道跺脚痛哭的佳佳,
还有一把掉在地上的、沾着灰烬的火钳。经验丰富的老人瞬间明白了大半。
“哎哟我的老天爷!这是怎么搞的!”刘奶奶也慌了神,但她毕竟年长,立刻强自镇定下来。
她先是快步上前,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,想把志铭抱起来,“铭铭乖,不哭不哭,
奶奶看看……”可她的手刚一碰到志铭的胳膊,孩子就爆发出更尖锐的哭喊,
身体剧烈地扭动,显然是痛极了,抗拒任何触碰。
“痛……奶奶痛……姐姐……我要姐姐……”即使在极度的痛苦中,
幼小的志铭潜意识里寻找的,依然是他最依赖的姐姐。这一声“姐姐”,像一根烧红的针,
狠狠扎进了曾佳佳的心口。她哭得更凶了,冲过来想抱弟弟,却被刘奶奶拦住了。
“佳佳别添乱!快去!快去巷口小卖部打电话给你爸妈单位!告诉他们铭铭烫伤了,很严重,
让他们赶紧回来,直接去人民医院!”刘奶奶疾言厉色地吩咐,这个时候,容不得半点拖延。
曾佳佳被吼得一愣,看着弟弟惨白的小脸和腿上那片狰狞,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发抖,
但她听懂了“很严重”和“人民医院”。她用力抹了一把眼泪,
转身就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出了院子,朝着巷口狂奔。她跑得那样快,耳边是呼啸的风声,
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找爸爸妈妈,救弟弟!她冲到小卖部,抓起公共电话,
手指颤抖着拨通了母亲单位的号码。电话接通的瞬间,她“哇”地又哭了出来,
流了好多血……刘奶奶说……说去医院……你们快来……”电话那头的母亲显然也被吓坏了,
连声追问了几句,曾佳佳只是哭,也说不清楚。母亲当机立断,让她在原地等着,
他们马上赶回来。挂了电话,曾佳佳就蹲在小卖部门口,抱着膝盖,
眼泪吧嗒吧嗒地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,瞬间蒸发留下深色的印记。小卖部的阿姨认得她,
看她哭得可怜,给她倒了杯水,她也喝不下去,只是不停地发抖,
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火钳碰到弟弟腿上的那一幕,还有弟弟凄厉的哭声。不知过了多久,
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,她听到父亲骑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急促的**响彻巷口。
父母一起赶了回来,父亲脸色铁青,母亲的眼睛已经红了。他们甚至没来得及仔细问曾佳佳,
父亲一把将她抱上自行车前杠,母亲坐在后座,三人火急火燎地往人民医院赶。到医院时,
刘奶奶已经抱着哭得几近虚脱、偶尔还抽噎一下的志铭等在急诊室门口了。
母亲一看儿子腿上那惨状,眼泪“唰”就下来了,几乎站不稳。父亲强忍着焦灼,
从刘奶奶手里接过孩子,连声道谢,然后快步抱着志铭冲进了急诊室。
医生护士立刻围了上来。清洗伤口、消毒、上药……整个过程,志铭的哭声就没有停过,
那是一种因为极度疼痛而发出的、几乎喘不上气的哀嚎。
每一次哭声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急诊室外每一个大人的心上。曾佳佳被母亲紧紧攥着手,
站在急诊室门口,透过门帘的缝隙,她能依稀看到医生操作的动作,
听到弟弟更加惨烈的哭叫。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一阵阵哭声在抽搐、在滴血。
母亲的手冰凉,还在微微颤抖,但依旧把她攥得很紧,仿佛怕一松开,
这个女儿也会出什么事。处理终于结束了。医生走出来,摘下口罩,
脸色严肃地对父母说:“孩子是深度烫伤,面积不小。虽然及时处理了,但肯定会留疤。
而且这几天要特别注意,不能感染,一旦感染发烧会很麻烦。每天都要来换药。
”“留疤……”母亲喃喃着,眼泪又涌了出来。父亲沉声向医生道谢,
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“川”字。志铭被抱出来时,已经哭累了,趴在父亲肩膀上,
小声地抽噎着,腿上裹着厚厚的白色纱布,看起来脆弱极了。他看到曾佳佳,瘪了瘪嘴,
带着浓重的哭腔,微弱地叫了一声:“姐姐……”曾佳佳的眼泪再次决堤。她想上前,
却被父亲一个极其复杂、混合着疲惫、责备和心痛的眼神制止了。那眼神像一盆冷水,
将她从头浇到脚。她僵在原地,看着父母抱着弟弟,快步走向缴费处取药。
她像个小尾巴一样,默默地跟在后面,第一次感觉到,自己和父母、弟弟之间,
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、冰冷的屏障。回到家,安顿好因为疲惫和疼痛而昏睡过去的志铭,
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。母亲守在弟弟床边,不停地抹眼泪。父亲坐在客厅的椅子上,
一言不发,只是闷头抽烟,烟雾缭绕中,他的侧影显得格外凝重。
曾佳佳怯生生地站在客厅中央,低着头,手指紧紧绞着衣角,等待着最终的审判。她知道,
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、不可饶恕的错误。终于,父亲掐灭了烟头,沉沉地开口,
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有些沙哑:“佳佳,你过来。”曾佳佳一步一步挪到父亲面前,
不敢抬头。“告诉爸爸,到底怎么回事?你怎么会去拿灶膛里的火钳?
你不知道那东西危险吗?”父亲的语气并不算特别严厉,但那种失望和痛心,
比责骂更让曾佳佳难受。她抽噎着,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,
包括她如何想模仿电视剧吓唬弟弟,
如何以为火钳只是“碰一下”没关系……“我不是故意的……爸爸,
真的不是故意的……我不知道那个灰是烫的……我只是想跟他玩……”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,
巨大的悔恨几乎要将她小小的身躯压垮。父亲听完,沉默了许久,最终,
化作一声长长的、沉重的叹息。他伸出手,摸了摸曾佳佳的头,动作有些僵硬,
但依旧带着温度。“佳佳,你是姐姐,比弟弟大七岁,你要懂得照顾他,保护他,
而不是……而不是伤害他,明白吗?”父亲的声音充满了疲惫,“这次的事情,
是个惨痛的教训。弟弟腿上的疤,恐怕要跟着他一辈子了。”“一辈子”这三个字,
像三座大山,轰然压在了十岁的曾佳佳心上。她猛地抬起头,泪眼朦胧中,
看到父亲眼中那无法掩饰的心痛。她明白了,她不仅让弟弟承受了巨大的肉体痛苦,
还给父母带来了深深的忧虑和伤害,更在弟弟身上,留下了一个永恒的、丑陋的印记。
而她自己呢?那份因无知和玩笑而起的愧疚,那份目睹弟弟痛苦却无能为力的恐慌,
那份被父母失望眼神刺痛的自责,如同滚烫的铁水,在她那颗稚嫩的心上,
浇铸出了一道深深的、永难愈合的伤痕。这道伤痕,看不见,摸不着,
却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,日夜灼痛,永不磨灭。那天晚上,
曾佳佳在自己小小的床上辗转反侧,一闭上眼,就是弟弟惨哭的脸和腿上那片狰狞的红色。
窗外的月光清冷地洒进来,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,无声地流泪,直到天明。
4守护的赎罪自那场意外之后,曾佳佳仿佛一夜间长大了许多。
她身上那种十岁孩子特有的、没心没肺的活泼悄然褪去,
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默和一种近乎执拗的体贴。
她不再热衷于和同龄的小伙伴满院子疯跑,放学后的第一件事,永远是飞奔回家,
守在弟弟曾志铭身边。志铭因为腿伤,需要卧床休息,不能下地玩耍。那段时间,
曾家小院里,再也听不到姐弟俩玩捉迷藏时发出的欢快笑声,
只有志铭偶尔因为换药疼痛而发出的啜泣,以及佳佳低声安慰的絮语。父母虽然心痛儿子,
但也并未过多地责骂佳佳。他们了解女儿的性子,知道她并非故意,
而且她内心的自责已经足够沉重。母亲有时看到佳佳默默坐在弟弟床边,一看就是一下午,
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郁和懊悔,也会心疼地把她搂过来,轻声说:“好了,
佳佳,过去了,弟弟会好的。”但“会好的”这三个字,在曾佳佳听来,是如此的苍白无力。
弟弟腿上的纱布拆掉后,露出了那片粉红色、扭曲的新生皮肤,像一条丑陋的虫子,
盘踞在他原本光滑的小腿上。医生说了,这疤痕,大概率是去不掉了。这条疤,
成了曾佳佳眼中永恒的“罪证”,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天的过失。
她开始用行动进行一场无声的、漫长的赎罪。志铭想喝水,她立刻跑去倒,
小心翼翼地试好温度才递到他嘴边。志铭说无聊,她就翻出自己所有的图画书,
一页一页地讲给他听,声音轻柔,生怕惊扰了他。父母买来的水果、零食,
她总是把最大、最好的那一份挑出来,送到弟弟手里。晚上睡觉,
她非要和弟弟挤在一张床上,轻轻拍着他的背,就像他还是个小婴儿时那样,
直到他沉沉睡去。仿佛只有这样近距离的守护,才能稍稍缓解她内心的不安。甚至有一次,
志铭因为卧床太久,心情烦躁发脾气,把佳佳刚给他剥好的橘子打翻在地。
橘子瓣滚得到处都是,佳佳愣了一下,没有像一般孩子那样生气或者委屈,
只是默默地蹲下身,一点一点地把脏了的橘子捡起来,擦干净,
然后低声说:“铭铭不喜欢吃橘子吗?那姐姐给你削苹果好不好?
”她那种近乎卑微的包容和耐心,让偶尔看到的母亲,都忍不住鼻尖发酸。时光流逝,
志铭腿上的伤渐渐愈合,虽然疤痕依旧明显,但总算可以下地走路了。
他开始重新变得活泼好动,似乎已经忘记了那次烫伤带来的恐怖记忆,或者幼小的他,
选择性地遗忘了那些极致的痛楚。他又开始“姐姐、姐姐”地叫着,
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在佳佳身后。然而,那场意外终究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些微的印记。
夏天天气再热,志铭也开始不愿意穿短裤了,他总是拽着长裤的裤腿,
似乎想遮住小腿上的那块疤。有几次,邻居或者亲戚来访,无意中看到他那块疤,
会好奇地问一句:“哟,铭铭这腿是怎么了?”每当这时,志铭会有些无措地低下头,
小手不安地揪着衣角。而站在一旁的曾佳佳,心脏会瞬间提到嗓子眼,脸上血色褪尽,
仿佛被公开审判的罪犯。她会抢在父母之前,
用一种急促的、带着掩饰意味的语气回答:“他……他自己不小心摔的!
”或者“被……被蚊子咬了自己抓破了!”大人们通常也不会深究,笑笑便过去了。
但曾佳佳却会因为这一次次小小的“盘问”,而心惊肉跳好久。她害怕别人知道真相,
害怕别人知道她是一个“伤害弟弟的坏姐姐”。童年和少年时期,
就这样在曾佳佳小心翼翼的守护和志铭没心没肺的成长中,悄然滑过。曾佳佳上了中学,
学业变得繁重,但她对弟弟的照顾从未松懈。她会给升入小学的志铭检查作业,
会在下雨天提前把伞送到他的教室门口,会在他被高年级同学欺负时,
像个护崽的母鸡一样冲上去理论,尽管她自己心里也害怕得不行。她把自己的零花钱省下来,
给志铭买他喜欢的漫画书、玩具模型。她几乎把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,
都投入到了对弟弟的“补偿”之中。这种付出,渐渐成了她生活的一种习惯,
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。曾志铭呢,他似乎完全接受了姐姐无微不至的照顾,并且乐在其中。
他习惯了有什么困难就找姐姐,有什么心事也第一个告诉姐姐。在他的世界里,
姐姐曾佳佳是无所不能的,是比父母更理解他、更包容他的存在。
他偶尔会看到姐姐对着他腿上的疤痕出神,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,他不太理解,
只会笑嘻嘻地拍拍姐姐的肩膀:“姐,你看,这疤像不像个地图?你看这里,
像不像一只小狗?”他试图用这种方式告诉姐姐,他并不在意。但他不知道,
他每一次故作轻松的提及,都像是在曾佳佳心上的那道伤口,又轻轻地撒上了一小撮盐。
那道伤痕,在姐姐心里,从未结痂。曾佳佳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远方的大学,
这是她第一次要长时间地离开家,离开弟弟。离家的前夜,她帮着母亲收拾行李,
却偷偷往箱子里塞了好几盒效果据说很好的祛疤膏。她把志铭叫到身边,
事无巨细地叮嘱:“在家要听爸妈的话,好好学习,别贪玩。天气冷了要自己记得加衣服,
别感冒了。吃饭不要挑食……”十五岁的曾志铭已经是个半大的小伙子了,
听着姐姐老妈子似的唠叨,有些不耐烦,但又有些舍不得,他挠挠头:“知道啦姐,
你怎么比妈还啰嗦。你一个人在外面,才要照顾好自己呢。
”曾佳佳看着弟弟已经逐渐显出少年轮廓的脸庞,看着他清澈的、毫无阴霾的眼睛,
心中百感交集。她伸出手,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,
却发现弟弟已经长得快和她一样高了。手在空中顿了顿,最终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“铭铭,”她声音很轻,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,“对不起……还有,照顾好自己。
”这句“对不起”,跨越了漫长的五年时光,终于在这一刻,说出了口。虽然,她知道,
这远远不够。曾志铭愣了一下,随即咧开嘴,露出两颗调皮的小虎牙:“哎呀姐,
你说什么呢!一路顺风啊,放假早点回来!我会想你的!
”他给了姐姐一个大大的、用力的拥抱。曾佳佳把脸埋在弟弟已经开始变得宽厚的肩膀上,
眼泪无声地滑落。她知道,她的赎罪,还远远没有结束。或许,这一生,都不会结束。
5远方的牵挂大学生活为曾佳佳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。
繁华的都市、开放的学风、来自天南地北的同学……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和不适应。
她努力地学习,积极参加社团活动,试图融入这个全新的环境。在同学和老师眼中,
她是个文静、努力、有些内向但很可靠的女孩。然而,只有她自己知道,
内心深处那道名为“愧疚”的枷锁,从未真正松开。夜深人静的时候,宿舍里熄了灯,
她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,望着天花板,眼前总会浮现出弟弟腿上的那块疤痕,
以及父母那双混合着心痛与失望的眼神。离家千里,这种思念和自责非但没有减轻,
反而因为距离的拉远而变得更加清晰、更加沉重。她几乎每天都会给家里打电话,
大多数时候是打给父母,但话题总会不自觉地引到弟弟身上。“妈,
铭铭这次月考成绩怎么样?”“爸,铭铭最近还踢球吗?让他小心点,别又磕着碰着。
”“他最近睡觉还蹬被子吗?天气变凉了。”电话那头的父母总是报喜不报忧,
说志铭一切都好,让她放心学习,照顾好自己。但曾佳佳能从母亲偶尔的欲言又止中,
捕捉到一丝不寻常。比如,志铭好像进入了叛逆期,开始顶撞父母了;比如,
他似乎对学习不太上心,迷上了打游戏;再比如,他因为腿上的疤,夏天也不肯穿短裤,
被班上调皮的男生取笑了几句,差点跟人打架……这些零碎的消息,都让曾佳佳的心揪紧。
她总觉得,弟弟成长中的每一个小问题,都与自己当年的那次意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
如果他没有那块疤,或许就不会被取笑,性格也许会更开朗、更自信?
她开始更加拼命地做**。除了家里给的生活费,
她利用一切课余时间做家教、发传单、在餐厅打工。她把赚来的钱大部分都存了起来,
剩下的,则用来给弟弟买东西。
的游戏机、甚至是一些据说对淡化疤痕有效的高价护肤品……她像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一样,
不断地将这些物质的东西寄回家,仿佛通过这些物品,就能弥补那道无法消除的疤痕,
就能减轻自己心上的负累。有一次,她做家教连续站了四个小时,回到宿舍时累得几乎虚脱,
脚肿得连鞋子都脱不下来。室友看不下去,劝她:“佳佳,你对自己好点行不行?
你弟弟都那么大了,你不用这么拼命给他买东西。”曾佳佳只是虚弱地笑了笑,摇摇头,
没有解释。有些伤口,不足为外人道。与姐姐的沉重形成鲜明对比的,
是曾志铭飞速的成长和一如既往的灿烂。他顺利地升入了高中,个子猛蹿,
比曾佳佳高出了整整一个头。虽然偶尔还是有些少年的叛逆和毛躁,但总体上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