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休书落在樟木箱上青石桌擦得锃亮,倒映着顾砚云纹直裰上的暗纹。
我盯着他指尖捏着的休书,墨迹未干,"沈清欢"三个字像三根细针,扎得我眼眶发酸。
"沈氏,"顾砚喉结动了动,声音比堂前的檀香还冷,"你我本就门户不当。如今我中了举,
你父亲又......"他别过脸,"签了这字,你净身出户。
"屏风后传来婆婆的嗤笑:"嫁过来三年,连个蛋都没下,倒要抬走半房嫁妆?
我早让人把库房锁了,你娘家早败了,看谁替你撑腰!"我垂眼盯着自己的绣鞋。
鞋尖沾着晨露,是方才在院子里等他时踩的。三天前爹咽气那晚,他攥着我手腕,
指甲几乎掐进肉里:"阿欢,你嫁妆箱底那七口樟木箱,藏着咱们沈家最后的体面。
顾砚要休你,必是图你嫁妆......"话音未落,顾砚的贴身小厮福福就端着参汤进来,
笑着说"姑爷熬了参汤给大奶奶补身子"。参汤里浮着的枸杞红得刺眼,原来他们早算好了。
"顾郎,"我忽然笑了,从袖中摸出剪子,"按律,妻子若有过错,夫家可罚没嫁妆。
"剪子尖掠过发梢,"咔嚓"一声,一缕青丝落在青石桌上。顾砚猛地抬头,
眉峰拧成结:"你做什么?"我把断发甩在他脚边:"你说我无过,便该让我带走该带的。
按大周律例,无过错妻室离异,可分一半嫁妆。"他慌了,
伸手去捡断发:"我不是......""顾举人慎言。"我截断他的话,"这断发在此,
便是我'有过'的证据。你要罚没嫁妆,
我无话可说;若还念旧情......"我盯着他攥紧的拳头,"就把该我的,还给我。
"堂前的烛火忽明忽暗。顾砚的额角渗出汗,到底松了口:"罢了,你带两箱嫁妆走,
莫要闹得满城风雨。"我笑了。两箱?爹说过,七口樟木箱,少一口都不算沈家的体面。
是夜,我摸黑溜进祠堂。供桌上的牌位蒙着灰,爹的牌位在最中间,
"先考沈公讳守正之灵位"几个字被香火熏得发旧。月光从窗棂漏进来,
照在墙角的樟木箱上。七口箱子整整齐齐码着,铜锁泛着幽光。我掏出发间剩下的簪子,
那是娘最后给我的,银质已发暗。试着**锁眼,轻轻一挑——"咔",锁开了。
第一口箱掀开,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茶砖,包装纸上还印着"滇南贡茶"的朱砂印。
我想起十岁那年,爹蹲在院子里教我认茶饼:"这是你爷爷走茶马古道攒下的,
一饼能换五斗米。"第二口箱更沉些,翻出个锦盒,金镶玉步摇断成了几截,
碎金在月光下闪着钝光。这是我的陪嫁首饰,顾砚从前总说"这步摇配你正好",
如今倒成了换银子的筹码。第三口、第四口......直到第七口箱底,
我摸到一张泛黄的契书。纸页脆得像蝉翼,展开却是城南那间破铺子的地契——十五岁那年,
我用压箱钱偷偷盘下的。当时牙人说"这铺子挨着茅房,白送都没人要",
如今倒成了我最后的倚仗。眼泪砸在契书上,晕开墨迹。门外传来响动,我慌忙合上箱子,
躲进供桌阴影里。"大奶奶?"是小丫头的声音,"您在这儿吗?"是小桃。我松了口气,
摸出帕子擦脸。她举着盏油灯进来,扎着的冲天辫歪歪扭扭,
"王婶说您要带我走......"我蹲下来,她身上还带着豆腐坊的豆香。
王婶昨夜被流民打死了,我今早听说时,手都在抖。"跟我走。"我牵起她沾泥的手。
她抽噎着点头:"阿姐,我想奶奶了......"月光透过祠堂窗纸,
在樟木箱上投下斑驳的影。我攥紧小桃的手,又摸了摸怀里的契书。顾砚,这七口箱子,
我一根铜钉都不会留给你。第二章七口箱底的沈家骨月光从祠堂窗棂漏进来,
在樟木箱上淌成一片银溪。我攥着发簪的手还在抖,方才撬开第七口箱时,
契书边角蹭破了指腹,血珠渗进纸页,倒像给那行“城南街西首铺子”添了朱砂印。
“这些箱子……该是你爹一件件收拾的。”我喃喃出声,
指尖抚过箱盖的雕花——是缠枝莲纹,爹最爱的样式。
记忆突然涌上来:十岁那年偷溜进祠堂,正撞见爹踮脚往顶层箱笼塞东西。他回头看见我,
慌忙用红绸盖住箱面:“阿欢莫看,这是沈家的根,等你嫁人的时候……”话没说完,
娘在院外喊“老爷收账”,他便匆匆下去了。原来那时他就在准备。
发簪尖又抵住第二口箱的锁眼。这口比头口沉些,撬开时“吱呀”一声,
像是唤醒了沉睡多年的岁月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茶砖,每块都裹着油纸,
最上面一块印着“滇南贡茶”的朱砂印。我抽出一块,
茶香混着陈味扑面而来——这是爹走茶马古道时背回来的。十三岁那年,他说要去滇南收茶,
我抱着他的腰哭:“阿爹别去,山路险。”他刮我鼻子:“等你将来嫁人,
这些茶砖够给你置十床喜被。”如今喜被没了,茶砖还在。第三口箱里是个描金锦盒。
打开时碎金簌簌落了满手,像撒了把星星。这是我十五岁及笄时,娘给我的陪嫁步摇。
顾砚成婚前摸着步摇笑:“清欢戴这个,比城里任何姑娘都体面。”后来他升了秀才,
又说“这步摇太素,该换支点翠的”——原来他的“体面”,是要拿我的嫁妆堆出来的。
第四口、第五口……全是细软:绣着并蒂莲的肚兜、成匹的杭绸、甚至还有我陪嫁的金耳环。
我一件件理出来,放在供桌上。月光漫过这些物件,恍惚又看见爹坐在太师椅上,
把每样东西放进箱子:“阿欢,这些东西不是给你争气的,是给你留命的。
”最后一口箱最深。我探进手去,摸到个硬邦邦的纸卷——是那张城南铺子的契书。展开时,
边角的霉斑蹭得我指腹发痒。十五岁那年,我用攒了三年的压箱钱,
托牙人买了这间挨着茅房的破铺子。牙人撇着嘴:“姑娘家买铺子,图个什么?”我没说,
图的是有朝一日能自己站着,不用看任何人脸色。眼泪滴在契书上,
晕开“沈清欢”三个字的墨迹。窗外忽然有响动,像是什么东西蹭过砖墙。我猛地抬头,
供桌上的烛火晃了晃,映出个瘦小的影子——扎着冲天辫,攥着半块霉馒头,
正扒着窗沿往里看。是小桃。我吹灭烛火,摸黑走到窗边。她见了我,
眼睛亮得像星子:“阿姐,我就知道你在里头!”“你怎么来了?”我压低声音。
她抽抽搭搭:“王婶……王婶被人打死了。他们说要卖我……”她拽住我衣角,“阿姐,
我怕。”我想起今早听到的消息:流民冲了豆腐坊,王婶护着小桃,后背挨了一扁担。
当时我在顾家祠堂跪着,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。“跟我走。”我牵起她沾泥的手。
她的手冰凉,像块冻硬的年糕。“可是……”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,“我没地方去。
”“去我家。”我摸了摸怀里的契书,“有吃有喝,没人敢欺负你。”她眼睛一下子亮了,
可很快又黯淡下去:“顾家……会放你走吗?”我想起堂前顾砚慌乱的脸,
想起婆婆“净身出户”的冷笑。“我有办法。”我攥紧她的手,“七口箱子,够我们活。
”回到祠堂,我把供桌上的茶砖、碎金重新码进箱子。小桃蹲在旁边,
好奇地摸了摸茶砖:“阿姐,这是什么?”“宝贝。”我说,“能换米,能换钱,
能换我们活命的机会。”最后一口箱合上时,东方已经泛白。我背起最小的那口箱,
小桃拽着我的衣角跟在后面。路过顾家正厅时,顾砚站在廊下,手里攥着休书。“沈清欢!
”他喊,“你敢带走嫁妆?”我脚步不停:“按律,无过错妻室离异,可分一半。我带两箱,
算多的。”他追了两步,终究没敢上前。出了沈家大门,晨雾还没散。
小桃仰头问我:“阿姐,我们去哪儿?”我摸了摸背上的樟木箱,又看了看攥紧我手的小桃。
“去有活路的地方。”我说。第三章背箱裹娃出城门晨雾像湿冷的棉絮,糊在脸上,
也糊住了守城卒的视线。我背着半袋炒米,又把那张写着城南铺子的契书揣进怀里,
最后扛起最小巧的那口樟木箱。箱子不重,但压在肩上,是一种活着的重量。
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。我回头,看见小桃瘦小的身影从祠堂侧门溜出来,
像一只受惊的老鼠,一路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后。她没哭,只是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,
把一张小脸绷得煞白。“阿姐,”她喘着气,终于追上了我,“我……我偷跑出来的。
”我没说话,只是放慢脚步,等着她跟上。她的身子在我影子里缩了缩,
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。“王婶……王婶的血,把她的蓝布衫都染红了。”她小声说,
仿佛在对自己解释,“我怕……我怕那些人也会来抓我。”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昨夜的祠堂,爹的牌位,七口樟木箱,还有一直藏在记忆角落里的豆腐坊,瞬间被血色填满。
顾砚的凉薄,婆婆的刻薄,比起流民的屠刀,竟显得不那么面目可憎了。“跟我走。
”我最终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。我们专挑偏僻的小巷走。青石板路被露水打湿,滑溜溜的。
小桃走累了,我便把她背在背上,一手扛着箱子,一手扶着她的小腿。她的下巴搁在我肩窝,
呼吸温热,身体却在微微发抖。“阿姐,我们要去哪儿?”她在我耳边问。“出城。”我说,
“去一个没有流民,也没有休书的地方。”城门就在眼前。天光已经大亮,
守城的兵卒打着哈欠,枪尖在晨光里闪着钝光。几个挑着菜担子的农妇正排队等着出城,
每个人都低着头,一脸麻木。轮到我们时,那兵卒把枪一横,粗暴地拦住我:“停下!
箱子里装的什么?”我停下脚步,将箱子放在地上。小桃从我背上滑下来,
怯生生地躲在我身后。“回军爷的话,”我尽量让声音平稳,“几件换洗衣裳,
还有些不值钱的草药。”“草药?”那兵卒嗤笑一声,用枪杆敲了敲箱子,
“我怎么听着像偷的库房里的药材?打开!”周围的农妇都看了过来,窃窃私语。我知道,
一旦开箱,里面那些成色极好的茶砖、碎金,哪怕只是露出一点边角,都会引来灾祸。
顾家有的是钱和人手,只要他们说一句“此乃赃物”,我便百口莫辩。我蹲下身,
没有去碰箱锁,而是缓缓打开了我那半袋炒米,将一把焦黑的麦种捧在手心。“军爷,
”我捧着麦种,往前递了递,“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。我娘家败了,男人不要我了,
我只能带着孩子逃荒。这点炒米路上吃,这点麦种……是想着到了地儿,能寻块地种下去,
不至于饿死。”我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子绝望的坦诚。晨风吹过,
我闻到自己身上的尘土和汗味,狼狈不堪。那兵卒的眼神从凶狠变成了不耐烦。
他瞥了一眼我身后瑟瑟发抖的小桃,又看了看我满是泥污的双手和掌心里的麦种。“晦气!
”他啐了一口,收回枪杆,“滚吧滚吧!下一个!”我如蒙大赦,拉起小桃就往城外走,
不敢再回头。直到城门在身后彻底关闭,隔绝了那座吃人的城池,我才敢停下来,
靠着冰冷的城墙喘气。小桃扑进我怀里,放声大哭:“阿姐,我怕……”“不怕了,
”我拍着她的背,眼泪也掉了下来,“我们出城了。”肩上的樟木箱硌得生疼,但我知道,
那是我的命,也是小桃的命。我们裹着七口箱底的沈家骨,一步一步,
走进了无边无际的荒原。第四章荒原上的药罐与狼嚎日头毒得像是要把人烤化。
小桃的嘴唇已经裂开了一道道血口,每走一步,脚底板的草鞋都磨出血。
我背上的樟木箱是最小的一口,即便如此,肩胛骨也被硌得生疼。汗水浸透了我的粗布衣裳,
黏腻腻地贴在背上,又被太阳烤干,留下一层泛白的盐渍。
“阿姐……我走不动了……”小桃的声音细若蚊蚋,脑袋一点一点的,像是要栽倒在地。
我把箱子卸下来,放在一棵枯树的树荫下,自己也跟着坐倒,灌了半壶水。
壶里的水已经温吞发馊,但我们没有别的选择。“再坚持一下。”我擦了擦她脸上的汗,
从箱底摸出个小布包,里面是晒干的野菊花和金银花。这是爹娘生前常备的,说是清热解毒。
我把花包丢进那口一直舍不得动的药罐,又舀了些浑浊的溪水进去,架在火上慢慢熬。
药香飘起来的时候,小桃的眼睛亮了些。她捧着那只豁了口的陶碗,
小口小口地喝着微苦的药汁,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。“阿姐,我想奶奶了。”她捧着碗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