断灵刀落下的瞬间,我握着席下垫着的旧荷包,指节攥得发白。刀锋穿过灵台,像风穿碎雪,
冷得没有声。观礼台上风旗猎猎,律堂长老宣读“静默令”,宣布我云芷,
背叛同门、盗取掌门兵符、串联魔修为证,将被逐出云上天,自今起削籍断根,永不入录。
我抬头,盯着悬在半空里的黑色令牌,那是传闻中的掌门兵符,刻着古篆“上天”。
它明明挂在顾砚腰间,却在刀起的一刻,像听见谁的名字似的,悄悄颤了一下。“顾掌门,
”我声音沙哑,“三日后雷陨台见,我还你真相。兵符记得我,你也该记得我。
”观礼台喧声起伏,谁都觉得我狂。断灵之后,凡骨一具,还敢约战?我从刑台下来,
脚踝一软,却被一只小手扶住。是药庐的小药童阿桃,眼泪挂在睫毛尖。“姐姐别说话,
静默令落地,言多必祸。”阿桃把一枚温过的糖豆塞我掌心,“我一路送你下山。”“别送,
守住药庐,不许谁动母亲留下的方子。”我低声,“把庐门上的弯钩符翻过来。”她愣了愣,
点头跑开。那弯钩符是母亲在世时画的,平日朝上——护药炉火。朝下——护人出山。
我把旧荷包系更紧,转身踏出山门。荷包用青色绒线绣了一个不起眼的“回”字,
线下藏着一丝薄薄的金箔,我三岁时就会拿它当风铃吹。谁也不知道,
那是母亲塞给我的“回山引”,只认我的血,能唤动护山阵最深处的一线缝隙。出山路上,
天工司铸的铁索桥在风里叮当作响。桥头酒摊的老叟挑起眼皮看我:“小娃儿,断根了?
”我掀起斗笠边沿,朝他一笑:“借用些清酒,押我一条命。”“命不值钱,酒更不值。
”他打量我半息,把一只粗瓷壶推过来,“去吧。我年轻时也断过,后来又接上。
”“怎么接的?”“拿回自己该有的东西。”老叟说完打了个盹。我提壶离开,走到半山时,
有人挡在松影里——玉冠青衣,眉眼如寒星,是巡天司的谢无咎,早年曾来云上天查案,
三言两语就把律堂的账册翻到最后一页。如今他站在我路中央,像早知我会来。“云姑娘。
”他拱手,“巡天司案牍七十八页,有你的名。你可愿听一句?”“你说。”我握紧壶柄。
“你不是废根。”他淡淡道,“你是被封根。”“我知道。”我没停,风把我的发末吹乱。
“你知道?”他眉心一动。“我母亲在世时,常给我泡一种苦茶,茶里有‘泥雨’,
能让灵气在脉里睡三年。”我像随口闲谈,“七年前,睡的不是茶,是禁纹。
”谢无咎看了看我袖口露出的一点绛红,点头:“你身上有‘悬河禁纹’的余气。能封,
也能借。你敢回宗门,说明你手里有钥。”我没答。钥不在手,在血。
掌门兵符跟我颤了一下,那一瞬我就明白,母亲不是单把我托给顾砚,
她把整个宗门的门闩都塞进了我手心。我从小就爱吹那枚荷包风铃,
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在吹一座山。“谢大人。”我回头,“三日后雷陨台,你若想看热闹,
提前找个好位置。”“不是看热闹,是看证据。”他沉声,“云芷,证明给所有人看,
不是证明给我。”我笑了笑,一路下山,走到市井处才收起笑。荒市里油烟与药香混在一起,
叫卖声与打铁声层层叠叠。我要三样东西——碎星针、风灯灰、和一盏煞火盏。
碎星针可挑开禁纹的封口,风灯灰能延缓阵法反噬,
煞火盏则能烧掉寄在人的命纹上的脏东西,而不伤根本。“碎星针?
”黑市摊主是个戴面纱的女子,指尖挑着一串寒光,“姑娘拿什么换?
”我把那只粗瓷壶推给她。她嗅了一口:“清酒。”“不是酒,是桥头老叟的面子。
”我把壶推得更近,“外带一条命运。”面纱女子笑出声:“命没人会信。面子更不值钱。
不过我喜欢你这种话。”她把一只木匣推给我,“碎星针你拿走。
风灯灰得去城北风灯庵自己掸。”“煞火盏呢?”“鬼市。”她指了指巷末的暗影,
“逢月不见月之夜开,你若赶上,记得不要回头。”我道谢离开。
巷子尽头挂一盏坏掉的红灯笼,风从灯骨缝里钻出“咝咝”声,像有人在咬字。
巷底有一扇门,只能以影子敲。我抬手,影子先落下,又回收,门无声打开。鬼市里没有鬼,
只有不愿被看见的人。我花了两枚记名玉石,换了一盏黑陶火盏。卖盏的是个少年,
身上的寒梨香很淡,淡得像刚从风里洗过。那味道我记得,律堂副首苏夷每次给我们抄规,
身上就有。“这盏盏,一次只能点三息。”少年低声,“多一息,人的魂就会起灰。
”“点三息,就够了。”我把盏收入袖中,抬脚要走。少年忽然问:“你要烧谁?
”“烧一个借人骨头过日子的东西。”我回他。走出鬼市,月亮正被云吞,
城北风灯庵的和尚提着长杆灯,灯芯透着灰青。我在庵外等了三更,等灯影里落下一小撮灰,
夹在纸里带走。第二日破晓,我提着三样东西回山。山门外,顾砚立在青石台阶上,
身后列着律堂弟子。风吹他衣袍,袖口绣的银线像一圈水。
他看我很久才开口:“你断了灵根,还敢回来。”“掌门。”我行礼,“兵符跟我认识。
你呢?”顾砚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犹豫,随后被苏夷淡淡一句压住:“掌门,律令在前,
不可私情。”我撇眼看苏夷,见他靴跟上沾着很细的砂,像夜里流过的星落灰。
这砂只在天工司的密井里有。昨夜卖盏少年身上也有寒梨香。线头陆续往同一只手上缠。
“雷陨台上见。”顾砚只给了我这一句,他的嗓音里有不自然的顿挫,
像每个字都在某种纹路上挪步。台下弟子们小声议论。温玦从人群里走出,是我最敬的师姐,
温柔,稳重,曾经深夜为我束过发。她把一只白色锦帕递来:“芷儿,回去吧。何必呢?
”我盯住她指尖,那指甲缝里有极浅的黑。煞火盏点过的人,指缝会有灰。她点过,
或者近身见过。“师姐。”我接过锦帕,鼻端闻见一丝奇异的甜味,“你的香,换了?
”“是吗?我没注意。”她笑。我把锦帕叠好放入袖口,袖口里有碎星针的冷意。
我第一次不看她的眼睛,免得我心软。第三日,雷陨台。山风像刀,从台的四面刮过。
所有人都来,巡天司也来了。谢无咎站在风口,把衣角按住,远远看着我,
像看一柄将出鞘的短刃。“云芷。”苏夷先一步迈出,“你若再言无证之辞,重加一等。
”“证在谁身上,谁心里最清楚。”我抬手,掌心托起煞火盏,“点三息,看谁冒灰。
”台下一阵哗然。温玦皱眉:“芷儿,不可胡闹。”我没看她,把盏火点在自己腕上。
火是无色的,像一口寒气,顺着经络往上爬。三息过去,我腕上只剩一圈浅痕,没有一点灰。
我举手给众人看:“我身体里没有寄居的东西。”“你这是自证清白?”苏夷嗤笑,“可笑。
”“轮到你了。”我把盏递向他。一瞬的迟疑从他眼底掠过。我看见了,他也知道我看见了。
他很快抬手接过,将火点在腕。第一息,他笑。第二息,他笑意微敛。第三息,火线掠过时,
他袖口飞起一点灰,细得几乎看不见,却落在他靴边与那一圈落星砂一起,
合成了我想要的颜色。“苏副首。”我轻声,“你靴上的砂,从哪来?”苏夷收起手,
昂首:“天工司公干。”“卖盏的少年身上,也有寒梨香。”我把昨夜的灰从纸里抖出,
“他点盏用的是你给的香。你去过密井,也去过鬼市。律堂副首,你比谁都更懂规矩。
”他冷笑:“你有一盏火,就敢指我通敌?”“当然不够。”我从袖里抽出那方锦帕,
抖在风中。锦帕边线处藏着一条比头发丝还细的金线,金线上刻阵。我轻轻一扯,
金线“铮”地绷直,露出两枚极小的符钉——碎星针定得住的那种。针上一点微灰,
遇风即散。温玦的手蓦地抖了一下。我抬眼,看她看向顾砚的眼神,
那眼神里有“我不想这样”的水光,下一息又被“我必须这样”的铁拉直。她别开眼,
不看我。“是你给的锦帕,师姐。”我说,“你教我束发,教我写律令,也教我,
藏锋要藏在谁看不见的地方。”众人哗然。顾砚的手抬起半寸,又落下。
他像被看不见的线牵着动作。我小指指腹轻轻蹭过荷包的“回”字,血从指尖渗出,
沿着绒线沁进金箔。远处的护山阵轻微震了一下,像睡着的人翻身。“够了。
”温玦终于开口,声音带出一丝哑,“掌门,动手吧。她不肯认罪。”顾砚抬手,
兵符在他掌中亮了一瞬,雷光从云底滚来。那一刻我看清了——顾砚的脉络下,
细细密密的黑纹在游,像一条河,河底压着碎铁。那是“悬河禁纹”,
用来封人的念、控人的手。他不是不记得我,他是记不得自己。雷光逼近,
我把碎星针抵在自己脉口,扎下去。那种酸冷一下直冲灵台,
仿佛从人体里拔出一根看不见的刺。我把针横过,刺进顾砚腕内。
雷光在我们之间炸成半朵花,又被我手心的荷包引走。金箔在血里亮,亮得像一面小小的月。
我听见阵法深处,有很古老的门闩被拨开一线。“顾砚,兵符不在你身上。”我冷声,
“它在我血里。”兵符脱掌而起,在空中兜了一圈,落在我指尖。那一瞬,
整个雷陨台的风都停了一息。随后,护山阵把雷光全部回收,像潮水回到海里。
“你……”苏夷后退一步,脸色终见慌,“你是谁?”“我母亲云昭,是上一任掌门的正脉。
”我道,“兵符认血不认人。我三岁时,从荷包里吹风铃,吹了七年。
兵符在那时就记住了我的气息。你们以为是偷,其实是还。”这一刀扔出去,
围观众人脸色渐白。律堂弟子原本紧绷的阵脚松了一线。温玦却笑了,她笑得很小心,
像把一只瓷杯端得很稳:“芷儿,你好厉害。可惜你太善良。你不会让阵法杀弟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