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六点过十分,江城被晚高峰的喧嚣和夏末的闷热包裹着。写字楼里溢出疲惫的人流,陈默是其中一个。他拎着半旧的公文包,白衬衫领口有些发软,黏腻的汗水贴在后背上。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,他掏出来看,是妻子林薇发来的微信,言简意赅:“晚上加班,不回来吃了。冰箱里有饺子。”
又是加班。陈默指尖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,想回复“注意休息,别太晚”,打了几个字,又删掉了。最后只回了一个“嗯”。他扯了扯嘴角,一丝自嘲的笑。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们之间的对话变得像电报,精准,但没有温度。
他拐进常去的那家生鲜超市,冷气扑面而来,激得他打了个寒颤。熙攘的人声,蔬菜区湿漉漉的水汽,活鱼在池子里扑腾的声响……这些日常的喧嚣,此刻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,模糊而遥远。他机械地拿了把青菜,称了半斤活虾——林薇爱吃白灼虾,虽然她最近常说在减肥,吃得很少。他又走到冷鲜柜前,犹豫了一下,还是拿了一盒她喜欢的酸奶。
走到家门口,掏出钥匙,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。门开了,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,昏黄的光线勾勒出熟悉的一切。妻子的高跟鞋整齐地放在鞋柜旁,其中一双是新买的,很贵的牌子,鞋跟尖细,像某种武器。客厅整洁得过分,茶几上连一本随意摊开的杂志都没有,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秩序感。
陈默放下东西,先去看了看儿童房。五岁的女儿朵朵已经睡了,小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,呼吸均匀。他俯身,轻轻亲了亲女儿的额头,闻到一股奶香味,心里那块坚硬的地方才稍稍柔软下来。
回到客厅,他把自己陷进沙发里,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。手机屏幕安静得像块黑曜石。他点开微信,手指无意识地滑动,最后停留在和林薇的聊天界面。往上翻,几个月前,还有她发来的朵朵在幼儿园跳舞的小视频,有她抱怨工作好累的撒娇,有他叮嘱她下雨带伞的啰嗦。而现在,只剩下“加班”、“不回来吃了”、“知道了”这类干巴巴的交流。
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,像藤蔓一样,悄悄缠上心头。林薇最近加班的频率确实高得有些不正常。她是家知名设计公司的项目总监,忙是常态,但以前再忙,也会抽空发个信息,或者晚上回来,哪怕很晚,也会跟他聊几句公司里的奇葩事。现在,她回家越来越晚,有时甚至在他睡着后才回来,身上带着淡淡的、不属于他们家沐浴露的香气,有时是某种冷冽的木质香,有时是清甜的果香。问起来,她总是轻描淡写:“陪客户应酬,沾上的。”或者“试用公司新到的香水样品。”
真的只是这样吗?陈默不是个心思细腻到敏感的男人,但夫妻近七年,有些变化,他无法视而不见。她开始更注重打扮,衣橱里多了许多价格不菲、剪裁精致的裙装和衬衫。手机设置了新密码,不再像以前一样随便扔在沙发上。有一次深夜,他隐约听到她在阳台压低声音打电话,语气是他很久没听到过的温柔甚至……带着点俏皮。他当时睡得迷糊,没太在意,现在回想起来,那声音像根细刺,扎在肉里。
他起身,鬼使神差地走向卧室。床头柜上,放着林薇的iPad,平时她用来追剧或者画点简单的设计草图。他拿起来,屏幕是黑的。他知道密码,以前是朵朵的生日。他输入数字,屏幕亮了。他松了口气,但随即又觉得自己这试探的行为有些可笑,甚至卑劣。
他点开微信的iPad端,需要手机扫码确认登录。他放下iPad,目光落在床头柜的抽屉上。他记得林薇有个旧手机,好像就放在这个抽屉里。他拉开抽屉,在一堆杂物里翻找,果然,一个旧款iPhone躺在里面。他按亮屏幕,屏幕碎裂得像蛛网,但还能用。电量显示红色。他尝试滑动,需要密码。他想了想,输入了朵朵的生日——错误。又输入了他们结婚纪念日——还是错误。最后,他输入了林薇自己的阳历生日——屏幕解锁了。
心脏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,喉咙发干。他点开那个绿色的图标,旧手机上的微信版本很老,登录着林薇的账号。消息列表最上方,是一个备注为“Z”的人。头像是一个模糊的、像是某种抽象画的局部。最后一条消息是今天下午四点左右发的,来自Z:“晚上老地方?想你。”
“老地方”。“想你”。三个字,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陈默眼前一黑。他手指颤抖着,点开了那个对话框。信息并不多,但每一条都像淬了毒的针。
Z:“口红落在我车上了,故意的?”(附了一张迪奥口红的照片)
林薇:“讨厌!明天给我带来。”
Z:“你老公没怀疑吧?”
林薇:“他?心思都在孩子和工作上,木头一样。”
Z:“委屈你了。再等等,等我这边处理干净。”
林薇:“嗯,我等你。不过别让我等太久。”
还有更早的,聊工作,聊音乐,聊一些陈默完全不懂的艺术家和展览,语气亲昵,带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暗语。甚至还有几张照片,是林薇发的,背景像是在某个高级餐厅或者酒店房间,笑容明媚,是陈默许久未见的、毫无负担的灿烂。
陈默一条条往下翻,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涌,又瞬间冰冷下去。四肢百骸像是被浸入了冰窖。他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旧手机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胸腔里堵着一团棉花,又像是压着千斤巨石,让他喘不过气。
原来那些加班,那些晚归,那些陌生的香气,那些心不在焉,那些越来越少的交流,都有了答案。不是工作太忙,不是感情变淡,是她的心里,早已经为别人腾出了位置。
“木头一样”。这三个字反复在他脑海里回响,带着尖锐的嘲讽。他想起自己为了这个家熬夜赶项目,想起自己省吃俭用攒钱想换个大点的房子,想起每次吵架都是他先低头认错……原来在她眼里,只是“木头”。
愤怒、屈辱、背叛感、还有深不见底的悲伤,像火山喷发前的熔岩,在他体内剧烈翻腾。他几乎要控制不住,想把手里这个该死的手机狠狠砸向墙壁,想把眼前这个整洁得虚伪的家砸个稀巴烂!他想立刻打电话给林薇,对着话筒咆哮,质问她为什么!
但他最终什么也没做。他只是僵硬地坐在床沿,像一尊瞬间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。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,霓虹闪烁,透过窗帘缝隙,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房间里安静得可怕,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“滴答”声,规律得令人心慌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十分钟,也许半小时,他听到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。
是林薇回来了。
陈默猛地抬起头,猩红的眼睛里布满血丝。他死死盯着卧室门的方向,手里的旧手机像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掌心刺痛。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,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冲出去,质问,撕扯,将那些肮脏的对话摔在她脸上!
脚步声由远及近,是高跟鞋敲击瓷砖地面的清脆声响,带着一丝疲惫,却又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轻快。这轻快像一把盐,撒在了陈默血淋淋的伤口上。她刚刚从“老地方”回来,从那个“Z”的身边回来。
门把手转动了。
就在这一刻,陈默的目光猛地扫到床头柜上女儿朵朵咧着缺牙笑的照片。那股毁天灭地的冲动,像被针扎破的气球,倏地泄了气。他不能。不能在这里,不能是现在。朵朵在隔壁房间安睡,她不能看到父母像仇人一样撕打争吵的场面。这个家,哪怕已经是个徒有其表的空壳,在女儿面前,也不能瞬间崩塌。
几乎是本能,他用颤抖的手将那个旧手机塞回抽屉底层,胡乱地用杂物盖好。然后他迅速躺下,背对着门的方向,扯过被子蒙住头,紧闭双眼,努力让剧烈起伏的胸膛平复下来。他必须装作睡着,他需要时间,需要冷静,需要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。大脑一片空白,又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,愤怒和理智在激烈搏斗。
卧室门被轻轻推开了。林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她没有立刻开大灯,只有走廊的光线勾勒出她窈窕的轮廓。她似乎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下,像是在观察他是否真的睡了。陈默能感觉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背上,他屏住呼吸,全身的肌肉僵硬得像石头。
几秒钟后,她轻轻带上门,脚步声走向了客厅。接着,是窸窸窣窣放包、脱外套的声音,然后是浴室门被关上的轻响。很快,淋浴的水流声哗哗地传了过来。
陈默猛地睁开眼,在黑暗中,眼神空洞地盯着墙壁。被子里闷热窒息,但他却感觉浑身发冷。浴室的水声,在他听来,像是她在急切地冲刷掉另一个男人留下的痕迹。这个念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恶心得想吐。
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,黑暗中,像一个孤独的游魂。他走到客厅,林薇的包随意放在沙发上。他走过去,手指悬在包的上方,犹豫着。偷看手机,翻查物品,这些他曾经不屑的行为,此刻却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。他想知道更多,想知道那个“Z”到底是谁,想知道他们到了哪一步,想知道她计划中的“等等”是要等到什么时候?是要等他这个“木头”自己发现,还是等她和那个男人“处理干净”后,给他一个“惊喜”?
最终,理智(或者说,是残存的自尊)阻止了他。他不能让自己变得像个可悲的侦探,在自己家里搜寻妻子不忠的证据。那太跌份,太难看。
他走到阳台,推开玻璃窗,闷热的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涌进来。楼下街道的车灯汇成流动的河,远处写字楼的灯光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。他点燃一支烟,深深地吸了一口,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,才感觉那冰封的血液重新开始缓慢流动。他已经很久不抽烟了,上次抽,还是朵朵出生前,因为工作压力太大。
一支烟抽完,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,但那种钝痛感却更加清晰深刻。他回到客厅,坐在沙发上,等着。
水声停了。过了一会儿,浴室门打开,林薇裹着浴巾走出来,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,脸上带着被水汽蒸腾出的红晕。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陈默,她明显愣了一下,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,但很快便恢复了镇定。
“还没睡?”她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,一边走向厨房,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水,语气尽量自然,但比平时语速稍快。
“嗯,不困。”陈默的声音有些沙哑,他努力控制着,不让怒火泄露出来。他的目光落在她光洁的脖颈上,那里没有任何痕迹,但她身上散发出的,是家里那款茉莉花沐浴露的熟悉香味,刻意覆盖了什么吗?
“朵朵今天乖吗?”林薇拧开瓶盖,喝了一口水,视线飘向别处,没敢与他对视。
“很乖,睡了。”陈默简短地回答。空气仿佛凝固了,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往常这个时候,他们可能会聊聊一天的工作,或者看看电视,虽然也常常无言,但那种沉默是松弛的。而此刻的沉默,却像一张拉满的弓,紧绷欲裂。
林薇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异常的压力,她放下水瓶,捋了捋头发:“那我先去吹头发了,明天还有个早会。”
她转身想走回卧室。
“林薇。”陈默突然开口,叫住了她。
林薇背影一僵,缓缓转过身,脸上带着一丝戒备和询问:“怎么了?”
陈默看着她,这个他爱了多年、结婚近七年的女人,此刻在灯光下显得既熟悉又遥远。他有很多话想问,想质问她那个“Z”是谁,想问她“老地方”是哪里,想问她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,想把那些聊天记录摔在她脸上,看她惊慌失措的表情。
但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:“最近……工作很累吧?看你总是加班。”他的声音干涩,带着他自己都厌恶的试探和迂回。
林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,随即扯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:“是啊,最近接了个大项目,甲方要求特别多,团队里新人又不省心。”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,这个动作看起来很自然,像是真的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,“等这个项目结束了,应该能好点。”
演得真好。陈默心里冷笑。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那些聊天记录,他几乎就要相信了,甚至会心疼她,给她倒杯热牛奶。现在,他只看到她演技里的每一处细微的破绽——那瞬间的闪烁,那过于流畅的解释,那刻意强调的“疲惫”。
“哦,那注意身体。”陈默听到自己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说,“别太拼了。”
林薇似乎松了口气,语气也轻快了些:“知道了。你也是,早点休息。”说完,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进了卧室。
陈默一个人留在客厅里,巨大的落地窗映出他孤独的身影。愤怒之后,是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和深不见底的悲伤。他知道,有些东西,从看到那条“想你”开始,就已经彻底碎了。这个家,这张看似温馨的网,已经破了一个大洞,而他,正站在洞口,摇摇欲坠。
今晚,注定是个不眠之夜。而他明白,这仅仅是个开始。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,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。他需要谋划,需要证据,更需要想清楚,为了朵朵,也为了自己,他到底该何去何从。离婚?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冒出来,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毁灭性的决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