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启三年冬,雪落不止。
塞外官道上,一支流放队伍缓慢前行。铁链拖在地面,发出沉闷声响。皮鞭不时抽下,夹杂着低弱的痛呼。风卷着雪粒打在人脸上,像刀子刮过。
秦昭凌走在队列中间。她二十四岁,曾是镇国侯府嫡女。如今发乱衣破,素色裙摆沾满血污和泥雪。右手三根手指变形扭曲,那是长期戴镣磨断旧骨的结果。每走一步,腿上的冻伤就撕开一次。
她被判充军为妓,送往北境军营。明日抵达,便要入营服役。一路上狱卒对她百般羞辱,有人伸手扯她衣领,她只低头不动。眉心一点朱砂痣,在雪光中微微发红。
家族半月前被定通敌罪。满门抄斩,她因女子免死,却落得如此下场。身体早已冷透,意识也快散了。她觉得自己撑不到明天。
突然,远处传来一声哭喊。
“娘——!”
是个小女孩的声音,尖细颤抖。同批流放人家的孩子受惊大叫。那声“娘”不是唤她,可她心头猛地一震。
她抬起头。
风雪里,那个孩子正被狱卒拽住胳膊。小小身子缩成一团,嘴里还在喊。这一声撞进她心里,像一根针扎进麻木的肉。
她咬破舌尖。
血腥味在嘴里散开,疼痛让她清醒。她开始数自己的脚步,一步,两步,三步。脑子里浮出父亲教过的句子:“置之死地而后生。”
她不能死。
她必须活到查明真相那天。必须护住血脉。哪怕只剩一口气,也要站着。
一名狱卒走近她,伸手来扯腰带。她没动,也没抬头。那人笑了一声,手更加用力。
就在这时,马蹄声由远及近。
一队骑兵从雪幕中出现。为首男子披玄色大氅,骑黑马,左腿微跛。他目光扫过人群,停在秦昭凌身上。
她跪在地上,脊背却挺得笔直。满脸污痕,眼神却没有塌下去。明明狼狈不堪,却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哭嚎求饶。
男子抬手,亲卫立刻上前拦住狱卒。
“停下。”他说。
带队的狱卒认得这支旗号,脸色变了:“九……九殿下?”
男子没有应声。他翻身下马,走到文书官面前:“查押送令。”
文书官打开册子,手有些抖。男子接过看了一眼,冷声道:“此人涉案未结,需复审。带走。”
狱卒急了:“可这是刑部签的令,她已判充军为妓——”
话未说完,亲卫拔刀出鞘,刀背拍在他肩上。他踉跄后退,再不敢开口。
男子转身看向秦昭凌:“能走吗?”
她没说话,慢慢撑地起身。腿一软,差点跪倒。她咬牙站稳,点了点头。
男子吩咐侍卫扶她上马车。她经过那群流放女子身边时,脚步顿了一下。她们望着她,眼里有羡慕,也有绝望。
她没回头。
车队离开官道,驶向临时行辕。风雪渐大,身后的人影彻底模糊。
车内铺着粗毯,角落放着铜炉。她坐在角落,双手放在膝上。右手三指蜷着,旧伤遇热,隐隐作痛。
车帘掀开一角,男子站在外面。他看着她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她抬头看他一眼。年轻,面容清俊,眼神却沉得像井水。
她说:“秦昭凌。”
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
她摇头。
“我是萧景衔,九皇子。”
她没反应。既不惊讶,也不惶恐。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。
萧景衔盯着她片刻,收回视线:“先休息。明日再问话。”
帘子落下,车内重归安静。
她靠在车厢壁上,闭上眼。耳边还有那孩子的哭声。那一声“娘”,把她从死路上拉了回来。
她睁开眼,看着掌心的旧伤。
我还活着。
这一夜,风雪未停。
第二天清晨,她被带到一处简陋营帐。桌上放着一碗热粥,旁边是一套干净的粗布衣。她换下破裙,把素色布料叠好,放在床角。
萧景衔来了,拄着一根木杖进门。他坐下,问她侯府的事。
她答得简单:父亲忠君,不曾谋逆。抄家那日,她想救母亲,被人打晕。醒来已在流放路上。
萧景衔听罢,没多问。只说:“你在等一个机会。”
她抬眼看过来。
“不是所有人都能在那种地方还保持清醒。”他说,“你熬过来了。”
她没说话。
他知道她在想什么。也知道她不会轻易信任。
但他还是留下一句话:“我会查。”
她低头,手指轻轻抚过袖口。那里原本绣着云纹,如今已被磨平。
三天后,她随车队前往西北大营。名义是“待审女眷”,实则由亲卫看护。没人敢再碰她。
途中,她第一次看见边关将士操练。黄沙漫地,旗帜翻飞。有人舞枪,动作利落。她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,转身走开。
当晚,她独自坐在帐外。天上无星,只有风声。
她从怀里掏出一块碎布,上面用炭笔写着几个名字。写完,又划掉一个。
然后她把它烧了。
灰烬随风散去。
她知道,这条路才刚开始。
她不再是侯府**,也不是任人践踏的罪奴。
她是秦昭凌。
她要活下去。
很多年后,人们说起这位皇后,总会提到她眉心的红痣,和那身从不换下的素色宫装。
但没人知道,她真正开始变的地方,是在一条风雪路上,听见了一声不时唤她的“娘”。
命运从此转向。
但她当时并不知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