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她跪在佛前替我求子，我笑纳了——后来，她亲手给我儿子收尸。”第一章

血阶断发大胤永徽二十三年，腊月廿八，京师初雪。雪片大如席，一层层覆在“镇北侯府”鎏金匾额上，像给死人盖面帛。府内却滚热，血把青砖烫出雾。沈清跪在第三进院子的海棠树下，那树是她出生那日父亲亲手所植，十七年过去，第一次开花，却是给满门做奠。刀口卷了刃，刽子手换了第三把。沈家男丁三十七口，排作三行，跪在雪里。雪被血冲成河，河面漂着碎冰，冰里映出沈清的脸——苍白、干净、没有泪。她已被教坊司的嬷嬷按头看过“榜样”，知道哭一声，便多割一刀。“镇北侯沈湛，私通北狄，谋逆属实，判满门抄斩，鸡犬不留——”传旨太监的嗓音划破雪幕，尾音却带笑。沈清认得那笑，崔瑶的表兄崔瑾，昔日跪在父亲脚下求娶她做妾，如今用靴尖抬起她下巴：“沈姑娘，教坊司已给你留好位置，活罪得慢慢受。”刀光落下，父亲的人头滚到她裙边，唇还张着，像要喊“跑”。二哥的头撞在门槛，溅出一串血珠，落在她手背，温热，很快冰凉。雪继续下，把每一张怒目不瞑的脸盖成白垩色的馒头。轮到女眷。母亲被拖出来，发髻散乱，却仍把脊梁挺成一把剑。她望向沈清，只来得及说一句：“活下去——”下一瞬，剑已贯喉。血喷在沈清胸口，浸透狐裘，像替她缝了一件朱砂甲。“留女一人，贬为贱籍，以儆效尤。”崔瑾用黄帛擦手，凑近她耳畔，“贵嫔娘娘说，死太便宜，要你看她如何子孙满堂。”沈清被反剪双手，按在雪地里。她看见自己的发梢漂在血水里，像一尾黑鲤。她忽然低头，用牙咬断那缕发，嚼碎，和着血咽进喉咙。碎发割破口腔，血腥味翻涌，她却笑了，笑得崔瑾后退半步。“告诉崔瑶，”她吐出一口血沫，“我沈清欠她一场‘多子多福’，总有一天，连本带息还给她。”她被拖上囚车，木笼栏杆冰凉。雪越下越大，盖住长街，也盖住三十七具无头尸。车轮碾过，血雪被压成暗红色冰砖，像给沈家铺了一条通往地狱的迎宾道。她跪在笼里，把剩下的头发一缕一缕扯断，用断发在木栏上编出一个“清”字，字底却缺最后一划——她要把那一划留在仇人的命簿上。教坊司的灯笼在远处晃，红得像招魂幡。沈清低头，把断发藏进袖中。雪光映着她眸子，两簇小火，越烧越近。那一夜，京师百姓都在说：沈家最后的姑娘疯了，不哭反笑，还吞发发誓。没人听见，她腹中翻滚的碎发，正一根根扎进胃壁，替她把“痛”字刻进骨血——从此她不会再怕疼，也不会再流泪。第二章

凤女命崔瑶出生前，北斗七星排成斗状，钦天监正使连夜奔进宫，鞋底跑掉一只。老皇帝披衣而起，听太监颤声念星表：“女帝星现，主后宫昌，子息盛。”那一瞬，他想起自己八个儿子，没有一个能活到成年。次日，镇国将军府报诞：嫡长女，重七斤四两，胎发覆额，哭声震瓦。老皇帝亲赐名“瑶”，意为“瑶池金母，多子多福”。将军府门前立起凤形牌坊，鎏金匾额“与天同寿”，百姓路过需低头，否则以“冲凤”之罪鞭十。崔瑶十六岁，睿王李昭跪请赐婚。老皇帝问：“汝欲娶凤，可承其重？”睿王答：“愿以国祚相托。”于是凤冠霞帔，十里红妆，沿途撒豆谷，却非赈灾，而为“压凤”，防她飞太高。百姓捡了豆子回家煮，发现皆是金豆，京城金价一夜跌三成。婚后第三年，睿王登基，改元永徽。崔瑶封贵妃，位同副后，掌凤印。她穿绛红织金翟衣，九尾凤尾扫过丹墀，文武百官跪伏，只敢看那只金凤的尾羽——羽上缀十二颗东珠，象征“十二月生”。可她肚皮始终平坦，像一面照妖镜，照出天下人的窃窃私语：“凤也有落毛时。”永徽三年冬至，皇帝率百官祭天，崔瑶独自留在坤宁宫，把凤印放在膝上，用银刀刻自己的小臂。每一刀一道血痕，排成“子”字，共十二划。她要把这十二道痕绣进里衣，贴肉穿，让疼痛替她怀上龙种。次日，她臂缠白绫，上书“为国求嗣”，跪请皇帝允她入梵音寺进香。皇帝扶她起身，眼底却闪过犹豫——钦天监新任监正密奏：凤命太强，若得子，恐噬主。崔瑶听见了风声。她回宫，命人把监正拖进椒房，亲自用凤簪挑断他手筋，笑：“本宫最厌乌鸦嘴。”监正**“凤吞龙”三字，被她命人缝进他的嘴，再缝上眼皮，抬回钦天监。第二日，监正“失足”落井，死时手里攥着一张湿透的星图，图上北斗缺了第七星。永徽四年正月十五，崔瑶乘三十六抬凤辇出宫。辇顶金铜振翅，像要带她飞离人间。她着正红织金云凤通袖袍，九尾拖垂，扫过朱雀大街，雪被染成丹霞。百姓跪于道旁，偷眼看她：肤光胜雪，唇点朱砂，额间花钿是一只振翅金蛾，像随时扑下来吸人脑髓。梵音寺山门前，方丈静昙亲迎。崔瑶未下辇，先抬手，宫人捧上鎏金愿箱，箱盖揭开，光芒射目——万两黄金铸成“送子观音”，观音脚下踩着一只小凤，凤头却向内，似啄自己腹。静昙垂目，合十：“娘娘慈悲，必得所愿。”崔瑶微笑，搭着太监手背下辇，指尖蔻丹红得发紫，像五枚小棺材。进殿，她并不跪，只取三炷龙涎香，随手**炉灰，动作像在赐鸩。烟起，她抬眼望佛，佛目半阖，亦垂视她。崔瑶忽然心底一颤——那目光太冷，像沈清。她皱眉，再睁眼，佛已如常，金脸慈悲。她转身，对随侍女官道：“回去奏知圣上，本宫要在寺中斋戒三日，为皇嗣祈福。”声音不高，却足够让殿角偷听的沈清听见。沈清此刻着灰布僧衣，混在杂役僧里，正用抹布擦拜垫。崔瑶的裙角扫过她眼前，绣凤的羽丝扫过她手背，痒而痛。她抬头，只看见崔瑶的后颈——雪腻肤光下，一点朱砂小痣，像一粒将爆的毒痘。沈清用抹布轻轻按住那粒痣的影子，在心里说：“别急着死，你还得替我生孩子。”第三章

夜跪反求梵音寺斋戒第三夜，雪止，月如削骨刀。大雄宝殿烛影摇红，十八罗汉面目模糊，像随时准备从莲台上跳下索命。沈清趴在梁上，已两个时辰，呼吸压得极低，任冷气像蛇般钻进衣领。她等的是崔瑶——崔瑶每晚子时会独自来殿，添一盏“长明灯”，灯油里掺自己指尖血，据说可“引子”。更鼓三响，殿门“吱呀”一声，崔瑶果然来了。她只带一名宫女，宫女留在门外，自己捧灯而入，披一件狐白裘，内里却仅着薄绫寝衣，腰束得极紧，像要把子宫勒成一只漏斗，好让“子”掉进去。她跪在佛前，取银针刺破中指，挤三滴血入灯，双手合十，声音轻得像猫舔瓷：“菩萨，信女愿以十年阳寿，换一子登基。”沈清在梁上，把每一个字都接住，像接一滴滴落自己心口的热油。她慢慢从梁背滑下，足尖点地，无声无息。崔瑶背对她，只顾叩首，狐裘后领微敞，露出颈侧那根青筋，随心跳一鼓一鼓。沈清想起父亲被斩时，颈血也是这般鼓，喷了她一脸。她伸手，从袖中掏出那团断发——教坊司三个月，她每天扯下一根，已攒成乌黑一束，浸了井水、血、与慢性鸩毒，如今硬如铁丝。她轻轻把断发绕在崔瑶身后的灯柄上，像给菩萨戴一条乌蛇项链。灯焰受惊，跳了一跳，崔瑶猛地回头——殿空，只余佛香袅袅。沈清已闪至佛像背后，借金身阴影藏身。她听见自己心跳，咚咚，像更鼓，却比更鼓更快。崔瑶四顾无人，复又跪下，却不再念经，只死死盯着灯焰，仿佛那里会爬出一个孩子。片刻，她起身，匆匆离去，竟忘吹灭那盏“长明灯”。沈清等足半刻钟，才从佛后转出，走到灯前，伸指捻起那缕缠发。发丝遇火，发出“嗤”一声轻响，爆出一粒蓝星，像极小的鬼眼。她张口，把燃烧的发丝凑到唇边，轻吹——火灭，一缕苦腥钻入鼻腔，她笑了，第一次笑出声，声音低哑，像锈刀划铜镜：“菩萨，你收了她的寿，也收了我的发，契约已成。”她转身，欲离殿，却撞上一人——静昙。老僧不知何时已立在门槛，月光把他影子拉得极长，像一条跨过阴阳的桥。沈清的笑僵在脸上，手指却迅速摸向腰间碎瓷片——教坊司学来的习惯，身上永远带刀。静昙却不动，只垂目看她脚边，那盏灯已灭，余灰里盘着半截焦发，像一条死去的黑蛇。老僧合十：“沈施主，佛门清净，不容业火。”沈清退半步，背抵佛台，冷冷回：“方丈慈悲，为何容她夜夜血祭？”静昙抬眼，眸色深如旧井：“因她求的是子，你求的是怨，子可渡，怨难渡。”话音未落，他袖袍一展，殿门自合，月光被关在外，像一把刀，被刀鞘吞了。殿内只剩佛灯一盏，与静昙手中烛台。老僧把烛台递向沈清，烛火映他脸，半边金，半边暗，像塑了一半又毁的泥佛。“若愿回头，可就此熄业。”沈清不接，只伸手摸向佛前功德箱，箱盖未锁，她掀开，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崔瑶白日所捐金锭，每锭压一张黄纸，写“求子”。她抓起一锭，随手抛进灯焰，金受火炙，渐渐发红，像一颗将娩的胎盘。沈清开口，声音轻得像对情人：“方丈，我回不了头，我腹中已怀满门的骨，必须找子宫安放。”静昙长叹，似早知答案，从袖中取出那卷《借子契》，展于灯前，纸面空白，只等**。沈清咬破指尖，血珠滚落，却停在纸面不渗，像一粒红珍珠，滚来滚去，找不到入口。老僧低念佛号，伸指，在那滴血上轻轻一点——血瞬间晕开，化作一行小字：“愿主：沈清，以十年阳寿，换崔氏多子，子息九十九，母寿每产一子，折五载，子息每得贵，偿冤魂一劫。”沈清看清“九十九”三字，指尖微颤，却毫不犹豫，按下指印。契约成，纸自燃，火色碧蓝，映得她眸子像两盏鬼灯。静昙收灰于袖，转身开门，月光复泻，如雪崩。他背对沈清，声音低不可闻：“去吧，夜长，梦也会长。”沈清跨出门槛，抬头看月，月已偏西，像一把薄刃，正慢慢割开天的喉管。她深吸一口气，把指上残血抹在唇上，涂成一笑，步步下山，背影瘦如刀鞘，却装着一把看不见的刀。第四章

梦胎永徽二十四年二月初二，龙抬头，梵音寺钟声彻夜。崔瑶在坤宁宫寝殿，闻钟而醒，额上冷汗淋漓。她梦见一座塔，塔身由婴孩垒成，每块肉砖都在蠕动，最顶端的孩子，脸是她自己，却生着沈清那双狭长的凤眼，眼白多，瞳仁少，正俯视她，嘴唇蠕动：“娘，你把我放在这里，不冷吗？”她惊醒，锦被湿透，肚腹绞痛如绞索。宫女捧灯而来，见她蜷缩成一团，狐白裘被踢下床，里衣被汗浸透，紧贴在腹上——那腹竟隆如覆碗，青筋暴起，似随时会炸裂。崔瑶低头，瞳孔骤缩：昨夜尚平坦的小腹，此刻胎动如鼓，一下一下，踢在她胃囊，酸水翻涌。她伸手欲呼，却先呕出一口酸苦，混着血丝，像把上元节的桂花酿吐成了毒汁。太医院当值的是院判王溥，崔瑶的心腹。他把完脉，跪地叩首，声音却稳：“恭喜娘娘，喜脉成双，已足三月。”殿内死寂。三月？可上月月事尚至，更无孕吐。崔瑶不信，命第二日再诊，结果依旧。她命人密查饮食，查至御膳房小太监，小太监却于当夜溺毙于护城河，手中攥着一张被水浸皱的黄符，符上朱砂只剩“借”字半阙。当夜，睿帝李昭宿于坤宁宫。帝喜极，抚崔瑶腹，喃喃：“朕之第一子，必承大统。”崔瑶笑，笑得牙关发颤，却不敢言梦。她借口畏寒，命人于殿内燃十炉炭，火舌舔梁，铜炉壁映出她扭曲的脸——那脸在火里似被拉长，眼角吊成沈清的模样。她猛地抓住皇帝手，指甲掐进肉里：“陛下，若臣妾死于产床，请剖腹取子，勿顾我。”皇帝惊，转而温言：“莫胡思，朕以国祚护你母子。”崔瑶点头，却知国祚也护不住她，因她已与佛做了交易，而佛不渡皇后，只渡愿主。次日，她密召静昙入宫。老僧立于帘外，仅露半面，像一张被刀削过的金箔。崔瑶遣退宫人，隔帘问：“方丈，本宫求子，为何来得这样急？”静昙答：“急，是因娘娘心更急。”崔瑶撩帘，露出苍白脸：“可有法缓？”老僧抬眼，目光落在她腹上，似透过锦缎看见内里两团蠕动的阴影：“有，舍一子，保母寿。”崔瑶抚腹，掌心被踢得生疼，却摇头：“两个都要。”静昙合十，低念佛号，不再言。告退时，他留下一盏小铜灯，灯芯浸黑，像一截干脐带：“娘娘夜寐，置于枕畔，可安胎梦。”当夜，崔瑶依言置灯。灯燃，冒出的第一缕烟，竟直钻她鼻孔，她瞬即沉睡，又入梦塔。此次，塔下多了一人——沈清，正用断发当刀，一块块削下婴肉，砌塔。沈清回头，冲她笑：“别急，还差九十九块。”第五章

冷宫数哭沈清搬入冷宫那日，天亦飘雪。宫墙北角，有口“镇婴井”，井栏刻满符咒，相传前朝弃妃在此溺死无数私婴，夜半常闻鬼哭。内侍领她至门前，便急急锁门而去，仿佛多留一刻，井里会伸出手来拽脚踝。院中杂草齐腰，枯枝上悬着半只绣鞋，鞋头金线绣凤，却只剩骨架，像被火烧过。沈清扫开积雪，露出井栏，伸手触符，符纹凹进，恰能容一指——她想起父亲教她射箭时说的“弦槽”，要稳，要深，才能一矢中的。当夜，她拾来破瓮，反扣井口，自己坐于瓮底，以体温暖井。雪落无声，更鼓过二，井底传来第一声啼哭，细如猫，却直钻耳膜。她睁眼，数“一”。第二声紧接着，像应和她的数，短促，却带颤音，她数“二”。哭声此起彼伏，有时重叠，她便等，等它们分开，再数。一夜数到“四十九”，天已微亮，雪光映井壁，现出无数细小爪痕，像婴孩曾试图爬出，却被谁一节节按回。沈清伸手抚痕，指甲掐进木缝，掐得指腹泛白，却不觉疼。她低语：“再忍忍，还差一半。”此后每夜皆然。她白日睡，夜里坐井，数哭。宫女送饭，只放门外，从不敢进。有一日，饭未动，宫女隔窗窥看，见她坐井栏，怀抱空瓮，轻拍，如哄襁褓，嘴里低唱沈家旧曲《燕归巢》。宫女回禀，崔瑶听后，冷笑：“疯子罢了。”命人撤去炭火，任她自生。沈清却更欢喜，因冷，可让她醒着听哭。第七夜，她数到“九十七”，忽有一声哭格外尖细，像新生，她心头一震，忙俯身向井，低问：“是你吗？”哭声却止，井底黑水无波，只映出她自己的脸——瘦得脱形，眼窝青黑，却亮得吓人。她伸手触水面，水凉如刀，指尖破皮，血珠滴落，黑水竟瞬间翻白，像无数小嘴争食。沈清缩手，笑：“别急，还差两个。”第八夜，雪停，月如银盆。哭声至“九十八”而歇，再无“九十九”。沈清等至鸡鸣，井底寂然。她回屋，拆下自己床板，用断发结绳，把木板悬于井上，绳尾系小铜铃，铃舌涂血。她每日以指血涂铃，三日绳成，铃终响——“叮”，清越如儿啼。她合十向井：“第九十九，我替你找娘。”第六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