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沁把车停进车库,熄了火。她没动。车里没开灯,就仪表盘那点幽幽的光,照着她的脸。
她伸手,按了按太阳穴。一跳一跳的,疼。她在车里坐了十分钟。这是她的规矩。
从公司到家,是战场切换。车库这十分钟,是她给自己留的缓冲区。下了车,
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,嗒,嗒,嗒。声音在空旷的地下车库里传得老远。她开了门。
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猪骨汤味儿,夹着炖烂的黄豆和海带,劈头盖脸就砸了过来。许沁的胃,
抽了一下。客厅里,赵秀兰,她的婆婆,正拿着一块抹布,擦那套红木沙发。
那套沙发比许沁的年纪都大,颜色深得发黑,上面雕着龙凤,看着就硌得慌。“回来了。
”赵秀兰没回头,声音从鼻子里哼出来。“嗯。”许沁应了一声,换鞋。
她把换下来的高跟鞋,在鞋柜里摆得整整齐齐,鞋尖朝里。“李诚呢?”“书房呢。
说是公司有事。”赵秀兰把抹布扔进盆里,水溅出来几滴,“一天到晚就知道忙,
钱是赚不完的,身体是自己的。”许沁没接话。她走到厨房门口,往里看了一眼。
砂锅在火上咕嘟着,白色的热气往上冒。锅边,凝着一圈黄色的油。赵秀兰走过来,
挡在她身前。“看什么看?给你炖的。你那个身子,风一吹就倒。不补补怎么行?”她说着,
就要去揭锅盖。“妈。”许沁开口,“我今晚没胃口。”赵秀兰的手停在半空。她转过身,
一双眼睛盯着许沁。从头,到脚。许沁今天穿了一身米色的职业套装,裙子刚到膝盖,
露出一截很白的小腿。头发盘着,一丝不乱。脸上化着淡妆,看不出什么表情。“没胃口?
”赵秀兰笑了笑,嘴角往下撇着,“金枝玉叶,吃不惯我们这粗茶淡饭。”“我没那个意思。
”“那你什么意思?我一个老太婆,从下午三点就开始给你炖。骨头焯水,撇沫,小火慢炖。
你现在跟我说,你没胃口?”许沁觉得太阳穴又开始疼了。“我就是累了。
”“累了就更要吃!过来,喝汤!”赵秀兰说着,直接进了厨房,拿起一个大碗,就往外舀。
汤舀得满满的,上面飘着一层油花,还有几粒枸杞。她把碗,重重地放在饭桌上。“喝。
”许沁站着没动。“我说,喝了它。”赵秀兰的声音,高了一点。书房的门,开了。
李诚走了出来。他穿着家居服,戴着眼镜,头发有点乱。“怎么了这是?”他看看他妈,
又看看许沁。“你来得正好。”赵秀兰指着那碗汤,“你媳妇,嫌我做的汤脏了她的嘴。
”“妈,你怎么又这么说。”李诚走过去,打圆场,“沁沁工作累了一天,可能真吃不下。
”他转头看许沁,眼神里带着点请求。“沁沁,妈也是为你好。你就……喝两口?
”许沁看着李诚。然后,她又看了看那碗汤。她走过去,坐下,拿起勺子。赵秀兰的脸上,
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。许沁舀了一勺汤,吹了吹,送到嘴边。然后,她当着他们母子俩的面,
把勺子里的汤,倒回了碗里。她放下勺子,勺子碰到碗,发出一声清脆的响。“我说过。
”她看着赵秀兰,一字一句,“我。不。喝。”**2**饭厅里的空气,
好像一下子结成了冰。李诚的脸,白了。赵秀兰的脸,先是白,然后涨成了猪肝色。
她胸口起伏着,指着许沁的手,都在抖。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她“你”了半天,
没说出第二个字。许沁站了起来。她看都没看那对母子,转身就往卧室走。“许沁!
”李诚喊了一声。许沁的脚步,停都没停。“反了!真是反了天了!”赵秀兰的声音,
终于从喉咙里挤了出来,尖利得刺耳,“李诚!你看看!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!”“妈!
你少说两句!”“我少说两句?我再说晚了,这个家都要被她给拆了!
她这是做媳妇的样子吗?啊?我辛辛苦苦给她炖汤,她倒给我看!她这是打我的脸!
”“她就是工作太累了……”“累?谁不累?我伺候你们一大家子,我不累?她那也叫累?
坐办公室里,吹着空调,敲敲键盘,那叫享福!”赵秀兰一**坐在椅子上,开始拍大腿。
“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!养了个儿子,娶了房媳妇,是给我请回来一尊菩萨啊!碰不得,
说不得!”卧室里,许沁关上了门。外面的哭喊声,一下子小了很多。但还是能钻进耳朵里。
她脱了外套,扔在床上。走到窗边,拉开窗帘。外面是城市的夜景,灯火通明,
像一条流动的星河。她以前很喜欢站在这里看夜景。李诚会从后面抱住她,
下巴搁在她肩膀上。他说,沁沁,你看,这就是我们打下来的江山。现在,她只觉得吵。
门被敲响了。“沁沁,你开门。”是李诚的声音。许沁没理他。“沁沁,你听我解释。
我妈她就是那个脾气,她没坏心的。”“你让她先喝口汤,顺着她点,不就没事了吗?
你跟她置什么气啊。”“沁沁?”许沁转过身,走到门边,猛地一下,把门拉开。
李诚站在门口,一脸的为难和疲惫。“她没坏心?”许沁看着他,笑了,
“她只是想让我按照她的方式活。她只是想让我忘了我自己是谁,变成她想要的那个,
会喝猪骨汤,会说奉承话,会给她生孙子的儿媳妇。”“你别这么说……”“我说的有错吗?
”许沁盯着他的眼睛,“李诚,结婚前,你是怎么跟我说的?你说,你妈很开明,让我放心。
你说,我们会有自己的生活,谁也干涉不了。”“可现在呢?”她指了指外面,
“我每天下班,回的不是家,是她的地盘!我吃什么,穿什么,几点睡觉,她都要管!
就连我不想喝她那碗油腻腻的汤,都是大逆不道!”“她那是关心你……”李诚的声音很小。
“关心我?”许沁笑出了声,“她那是控制!是以爱的名义,行控制之实!你看不出来吗?
”李诚不说话了。他就那么看着许沁,眼神里,是深深的无力。“那……那你想我怎么样?
”他问。许沁的心,一点一点地,沉了下去。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。这个她爱了五年,
嫁了两年的男人。她忽然觉得,很陌生。“我不想你怎么样。”她说,“李诚,
我就是想让你明白。我和你妈,是两种人。我们永远,都活不到一个世界里去。”“而你。
”她看着他,“你不能,永远都站在中间。”她说完,把门关上了。这一次,她反锁了。
**3**那一晚,李诚睡在了书房。许沁躺在两米宽的大床上,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。
身边的位置是空的,冷的。结婚两年,他们第一次分房睡。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。结果,
脑子一沾枕头,就昏沉沉地过去了。第二天早上,她是被自己手机闹钟叫醒的。
身边还是空的。她坐起来,头有点疼。宿醉一样的疼。她洗漱,换衣服,化妆。和平时一样,
一丝不苟。打开卧室门,客厅里静悄悄的。赵秀兰不在。餐桌上,放着早饭。小米粥,
煮鸡蛋,还有一碟咸菜。李诚坐在桌边,听见声音,抬起头。他眼睛里有红血丝,下巴上,
有青色的胡茬。“醒了?”他声音有点哑。“嗯。”“吃早饭吧。妈一早就出去买菜了。
”许沁走过去,坐下。两个人,沉默地吃着早饭。只有勺子碰到碗的声音。“沁沁。
”李诚先开了口。“嗯?”“昨天晚上……是我不对。”他说,“我不该逼你。
”许沁喝粥的动作,顿了一下。“我跟我妈谈了。”李诚说,“我说,以后你的事,
让她少管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惯,得互相尊重。”“她怎么说?
”“她……”李诚顿了顿,“她没说什么。就说知道了。”许沁心里冷笑了一声。
赵秀兰那种人,会“知道”?她只会把这笔账,记在自己头上。“以后不会了。
”李诚看着她,保证道,“我保证。”许沁看着他的眼睛。那里头,有愧疚,有讨好,
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疲惫。她忽然就不想再说什么了。“嗯。”她点点头,“快吃吧,
上班要迟到了。”那一天,风平浪静。赵秀兰晚上回来,也没再提汤的事。甚至,晚饭桌上,
还多了一道许沁喜欢吃的,清蒸鲈鱼。她把鱼肚子上,最嫩的那块肉,夹到许沁碗里。
“吃吧。这个不油。”许沁说了声“谢谢妈”。赵秀兰笑了笑,没说话。李诚在一旁,
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他以为,这事,就这么过去了。周末。许沁休息,难得睡个懒觉。
快到中午,她才起床。刚走出卧室,就看见赵秀兰,拿着个大塑料袋,在客厅里收拾东西。
许沁最喜欢的那张羊毛地毯,被卷了起来,立在墙角。茶几上,那套她从景德镇淘回来的,
素色茶具,不见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红彤彤的,印着“百年好合”的搪瓷果盘。墙上,
那副她花大价钱买的现代画,也没了。挂上了一副巨大的,十字绣的“家和万事兴”。
金色的丝线,在阳光下,闪着俗气的光。许沁的血,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。“妈,
你在干什么?”赵秀兰直起腰,拍了拍手。“收拾屋子啊。这不快过年了嘛,
家里也该有点喜庆样子。”她指着那副十字绣,“怎么样?好看吧?
这可是我花了三个月绣的!”“我的东西呢?”“哦,那个啊。
”赵秀兰往阳台那边努了努嘴,“我给你收起来了。你那些东西,不是白就是灰,冷冰冰的,
一点人气儿都没有。看着就丧气。”许沁走到阳台。她的画,她的茶具,她的地毯,
都堆在角落里。旁边,还放着一袋子土豆,和几颗蔫了的大白菜。“谁让你动我东西的?
”许沁的声音,在抖。“我怎么就不能动了?”赵秀兰也来了气,“这个家,我也是主人!
我看着不顺眼,还不能收拾了?”“这是我的家!”“这是我儿子的家!”赵秀兰的声音,
比她还大,“房本上写的是我儿子的名!我儿子孝顺,接我来住!你算个什么东西?
你也是嫁进我们李家的!”“你……”“我什么我?我说错了?你嫁进来了,
就得守我们家的规矩!别一天到晚,把你那套大**的做派,带到家里来!”就在这时,
门开了。李诚回来了。他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个人,和面目全非的客厅。头,一下子就大了。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了?”**4...**李诚的话,像一颗投入滚油里的小石子。瞬间,
炸了锅。“你问她!”赵秀兰抢先开了口,手指头快要戳到许沁的鼻子上,
“你问问你的好媳妇!我好心好意收拾屋子,她倒质问起我来了!嫌我动了她的宝贝!怎么,
她那些瓶瓶罐罐,比我这个当妈的还金贵?”许沁气得浑身发抖。她不想跟赵秀兰吵。
跟一个不讲道理的人吵架,是浪费生命。她把目光,转向李诚。“李诚,你来说。这个家,
到底是谁的?”李诚的额头上,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。他看看他妈,一脸的委屈和愤怒。
又看看许沁,一脸的冰冷和失望。他的嘴唇,动了动。“沁沁,妈也是一片好心。
她年纪大了,审美……审美跟我们不一样。你就别跟她计较了。”他又转头去劝他妈。“妈,
沁沁那些东西,她都喜欢好久了。您下次再动,先跟她说一声,好不好?”他以为,
自己两边都安抚了。是最好的解决办法。但他不知道,在许沁看来,他这种和稀泥的态度,
比直接站在赵秀兰那边,更让她寒心。“你的意思是,让我忍?”许沁问。
“不是忍……”李诚急了,“是……是互相理解。家和万事兴嘛。
”他指了指墙上那副金光闪闪的十字绣。许沁笑了。她看着李诚。这个男人,她曾经以为,
是她的盔甲,是她的避风港。现在她才发现。风雨,都是他带来的。“李诚。”她开口,
声音很平静,“我们离婚吧。”这五个字,很轻。却像一个炸雷,在客厅里炸开。李诚懵了。
赵秀兰也懵了。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李诚以为自己听错了。“我说,我们离婚。
”许沁重复了一遍,每一个字,都说得清清楚楚,“我受够了。我一天,也忍不下去了。
”她说完,转身就回了卧室。“砰”的一声,门被甩上。客厅里,死一样的寂静。过了好久,
赵秀兰才反应过来。“离!马上就离!”她跳了起来,“这种女人,我们李家要不起!
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?还敢提离婚?离了她,我儿子什么样的找不到!”李诚站在原地,
一动不动。他的脑子里,一片空白。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,心里,第一次,有了一种恐慌。
他感觉,有什么东西,他最重要的东西,正在离他而去。他想去敲门。脚却像灌了铅一样,
动不了。那天下午,许沁就搬走了。她没带走什么东西。就几件衣服,一个电脑。
她走的时候,李诚不在家。赵秀兰坐在沙发上,磕着瓜子,看电视。许沁拉着行李箱,
从她面前走过。她头都没抬。直到许沁的手,放到了门把手上。她才慢悠悠地开了口。
“走了,就别再回来。”许沁停下脚步。她没有回头。“放心。”她说,“就算是死,
我也不会再踏进这个门。”门开了,又关上。屋里,又恢复了安静。只剩下电视里,
吵吵闹闹的声音。赵秀兰把瓜子皮,吐在地上。她看着那扇门,脸上,是一种胜利者的表情。
**5...**许沁搬出去的第一个星期。李诚觉得,是解脱。家里,终于安静了。
再也没有人,因为一碗汤,一副画,跟他妈吵得天翻地覆。赵秀兰每天都给他做好吃的。
早上是热腾腾的豆浆油条。中午给他送饭到公司,四菜一汤,不带重样的。晚上,
炖着各种各"样"的补汤。“儿子,多吃点。你看你,最近都瘦了。”“那个女人,
就是个扫把星。把你的福气,都给扫走了。”“离了正好。妈再给你找个好的。
要个知道疼人,会过日子的。”李诚埋头吃饭,不说话。公司里,同事也看出了不对劲。
“李哥,最近怎么不见嫂子来接你?”“嫂子出差了。”李诚说。“哦。我说呢。你这几天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