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早上九点,林小满抱着一个装着猫的航空箱,背着一个双肩包,脚边放着一个陈旧的拉杆箱,站在出租屋楼下。
林招娣的司机靠在黑色的GL8旁抽烟,看向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,像是在打量一堆不值钱的、需要处理的旧物。
“林姐特意交代了,不让带宠物。”
司机弹了弹烟灰,火星子簌簌落下,险些溅到她的鞋尖,“你这猫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我联系了宠物店寄养,就在前面路口。”
林小满把航空箱抱得更紧了些,里面的小猫似乎感受到不安,轻轻“喵”了一声,用脑袋蹭了蹭箱壁,“就今天,下午我忙完就送过去。”
司机撇了撇嘴,没再多说,拎起她那个看起来寒酸的旧拉杆箱,随意塞进后备箱——箱底还沾着几根从出租屋带出来的猫毛。
林招娣昨天特意提醒“别带没用的东西”,可她还是在箱子的最底层,偷偷塞进了爸爸的相册和一张大学时获得的优秀学生奖状,那是她少有的、能证明自己价值的印记。
车子驶入城郊一个看起来颇为高档的别墅区,停在了一栋带着小花园的三层别墅前。
铁艺大门敞开着,林招娣穿着一身酒红色的真丝睡衣,头发蓬松地用抓夹固定在脑后,正站在门前的台阶上。
看见司机从后备箱拿出那个旧拉杆箱,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。
“怎么带这么多东西?不是跟你说了阁楼小,就一张床,放不下吗?”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。
“就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。”林小满弯腰自己去拎箱子,手里的航空箱不小心歪了一下,里面的小猫受惊地叫了一声。
林招娣立刻像被踩了尾巴一样,猛地后退三步,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指着航空箱,尖声道:“赶紧把这畜生给我送走!我说了多少遍,我妈对猫毛过敏!要是因为她犯了哮喘进了医院,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?”
林小满的脸瞬间变得滚烫。
她隔着箱壁摸了摸小猫的脑袋以示安抚,默默地将箱子合拢,转身抱着它往别墅区大门外走。
司机还没离开,正靠在车边刷着短视频,外放的声音很大,看见她抱着箱子回来,脸上露出一个了然又带着嘲讽的笑:“林姐刚才又发信息叮嘱了,说你要是敢把猫带进门,就连人带猫一起轰出去。”
“张师傅,麻烦你……”林小满深吸一口气,将航空箱递过去,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,“帮我把猫先送到路口的宠悦之家宠物店,费用我晚点转给你。我……我下午尽量找时间过去安顿它。”
司机接过箱子,嘴角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:“放心,林姐的话,我敢不听?”
他拉开车门,随意地将航空箱放在副驾驶的地上。
车子发动,缓缓驶离。
林小满站在原地,隐约能听到从车窗缝隙里钻出来的、小猫细微又凄惶的叫声,那声音像一根根烧红的细针,扎得她心口一阵阵地抽痛。
她望着车子尾灯消失在拐角,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个薄信封——里面是林招娣昨天给的三千块,甚至不够买半瓶她之前咬牙才舍得买的兰蔻精华。
失魂落魄地走进别墅,室内装修是华丽的欧式风格,水晶吊灯,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,却莫名透着一股冷清。姑妈依旧坐在轮椅上,被放在客厅中央,看见她空着手进来,浑浊的眼睛眨了眨,嘴角流着涎,含糊地问:“小……猫?猫……”
“姑妈,猫很可爱,对不对?”林小满挤出一个笑容,蹲在姑妈面前,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猫咪温暖的触感,“等周末,要是您身体好些,我带它来看您,好不好?”
姑妈似乎听懂了,脸上露出一个孩子般懵懂的笑容,含糊地重复:“小满……好……好……”
“别拿那脏东西靠近我妈!”林招娣尖厉的声音从二楼的旋转楼梯上传来,“林小满,你先把我妈推到阳台晒晒太阳,呼吸一下新鲜空气!然后赶紧去做早饭——双胞胎七点必须吃完出门上学!这都几点了!”
阁楼果然在三楼,需要经过一段狭窄陡峭的木制楼梯,踩上去发出“吱吱呀呀”的声响,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。房间低矮而压抑,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些许光线。
里面确实只有一张狭窄的单人床,铺着印着俗气花朵的旧床单,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气息;一个衣柜门歪斜着,她拉开一看,里面胡乱塞着几件林招娣几年前穿的、标签都没拆的旧裙子,显然是过时了不想再穿,又舍不得扔,才塞到这里。
林小满默默地将自己的小箱子推到床底,将爸爸的相册和那张奖状小心翼翼拿出来,塞在枕头底下。
做完这一切,她深吸一口气,转身下楼,投入她作为“保姆”的第一天。
厨房是开放式的,很大,设备齐全,但看起来并不常用。冰箱门上贴着一张打印精美的表格,是双胞胎朵朵和晴晴的每日作息时间表:六点半起床,七点吃早餐,七点半司机接送上学……密密麻麻,精确到分钟。
她打开双开门冰箱,里面塞得满满当当,但层次分明:最上面一层摆放着精致的炖盅和盒子,贴着“招娣专属燕窝”的标签;下面一层则是给孩子们准备的进口牛奶、无菌鸡蛋;而最不起眼的角落,才放着一些普通的蔬菜和显然是超市促销时买来的面包。
她刚把牛奶倒进小锅,准备煎蛋,就听见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从楼上冲下来。
两个穿着粉色校服、扎着一样羊角辫的小姑娘像小炮弹一样冲进厨房,正是五岁的双胞胎朵朵和晴晴。
“小姨小姨!我要吃糖心蛋!溏心的!”小的那个朵朵抱着她的腿嚷嚷。
“我也要!我还要喝热乎乎的牛奶!”晴晴也跟着喊。
“好,好,小姨马上给你们做。”林小满系上围裙,手忙脚乱地打开燃气灶,煎蛋的油在锅里“滋滋”作响,散发出香气。她想起自己以前在公司,早上都是匆匆啃着包子或者饭团赶地铁,何曾有过这样“从容”地为家人准备早餐的时刻。
突然,“啪嚓”一声脆响——朵朵踮着脚想去拿餐桌上的杯子,没拿稳,精致的陶瓷牛奶杯摔在地上,瞬间四分五裂,乳白色的牛奶溅得到处都是。
“朵朵!”几乎是同时,林招娣踩着高跟鞋从楼上冲了下来,脸色铁青,“你是不是故意的?!这杯子是我专门从日本带回来的**版!”
朵朵被妈妈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“哇”一声哭了出来,猛地躲到林小满身后,紧紧抱着她的腿,小身子一抖一抖:“小姨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呜呜……”
“林小满!你是怎么看着孩子的?!”林招娣的矛头立刻转向她,怒目而视,“还愣着干什么?还不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?!玻璃渣子划到孩子怎么办?耽误了上学你赔得起我待会儿要见的三百万客户吗?”
林小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默默地蹲下身,小心翼翼地捡起大块的碎瓷片,再用厨房纸巾擦拭地上的牛奶。指尖接触到冰凉瓷砖和黏腻液体的触感,让她心里一阵发凉。
朵朵温热的眼泪滴在她的手背上,带着灼人的温度,让她想起小时候爸爸给她买的棉花糖,也是那样软,那样带着一点温湿的甜。
好不容易送走双胞胎上学,林小满刚松了口气回到客厅,就闻到一股异味。姑妈不安地在轮椅上扭动,蓝色的罩布湿了一片——她尿裤子了。
“哎呀!怎么又尿了!”林招娣捏着鼻子,站在远处指挥,“林小满,你快扶妈去卫生间清理一下!之前的保姆在的时候,妈可从来没尿过裤子!肯定是看你来了,心里放松,就控制不住了!”
林小满咬咬牙,走过去,费力地将姑妈从轮椅上搀扶起来。老人的身体异常沉重,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,压得她肩膀生疼。
成人纸尿裤混合着尿液的气味裹挟着热气扑面而来,钻进她的鼻腔。
她想起昨天林招娣抱怨保姆跑了,话里话外都是保姆不尽心,可现在她才明白,这份“不尽心”的工作,如今完全落在了她的肩上。
清洗完姑妈,换好干净的衣服和床单,又将弄脏的衣物塞进洗衣机。
听着洗衣机滚筒单调的轰鸣声,林小满盯着里面翻滚的泡沫,眼神空洞。
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林招娣朋友圈里那个崭新的LV包,配文“努力的女人最可爱”;想起自己那张被猫踩过脚印、如今不知遗落在哪个角落的主管聘书。
中午准备午饭时,林招娣打扮得光鲜亮丽从楼上下来,一边换鞋一边打电话,声音甜得发腻:“王总您太客气了,那我们就约在您公司楼下的西餐厅?好的好的,待会儿见。”
挂了电话,她头也不回地对林小满说:“不用做我的饭了,我跟重要客户吃西餐。你照顾好我妈和双胞胎就行。”
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愉悦,电话背景里似乎还隐约传来导购殷勤的声音:“林姐,这款包是这季的**,全市就我们店到了这一个……”
林小满握着锅铲,低声应道:“好,姑妈和孩子们我会照顾好的。”
挂了电话,她给姑妈盛了一小碗炖得烂烂的肉糜粥,小心地吹凉,一勺一勺喂给她。姑妈吃了两口,突然停下,看着她,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,含糊地问:“小满……钱?有钱?”
林小满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过来。
她摸出那个装着三千块的信封,抽出一张百元钞票,放在姑妈的手心里,柔声说:“姑妈,你看,我有钱。够买好多好多好吃的,您别担心。”
姑妈捏着那张红色的钞票,歪着头看了看,脸上露出一个安心又迷茫的笑容,涎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钞票上,将毛主席头像旁边的“100”字样晕染开一小片。
下午接双胞胎放学时,朵朵蹦蹦跳跳地出来,一把拽住她的裙子:“小姨小姨!我要吃糖葫芦!那个老爷爷在卖!”
林小满蹲下身,摸了摸她被秋风吹得有些凉的小脸,柔声拒绝:“不行哦朵朵,现在天气转凉了,吃凉的容易肚子疼,感冒了可不好。”
“妈妈才不会管我感冒呢!”朵朵撅起小嘴,童言无忌地说道,“妈妈只会骂小姨你没看好我!”
林小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心底泛起一丝苦涩。她望向幼儿园门口那个扛着糖葫芦靶子的老爷爷,红艳艳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稀,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。她想起自己小时候,爸爸也曾用他干一天临时工挣来的钱,给她买过一串,五毛钱,甜得能把牙齿都粘住,那是她童年里为数不多的、清晰的甜味记忆。
回到家时,林招娣已经回来了,正慵懒地靠在客厅昂贵的真皮沙发上,悠闲地涂着指甲油。看见她们进来,她抬了抬眼皮,指了指玄关:“林小满,把双胞胎的书包放好,给她们洗洗手。然后去酒柜给我倒杯红酒过来,要醒过的那个。”
红酒放在酒柜的最高层,是某个想巴结陈默的客户送的拉菲,林招娣曾经炫耀过,说要“留着招待真正重要的客人”。林小满搬来一把餐椅,踮起脚,费力地去够那瓶酒。手指刚刚碰到冰凉的瓶身,就听见林招娣不满的呵斥:“你小心点!毛手毛脚的!摔了这瓶酒,把你半年工资赔上都够呛!”
她心中一紧,赶紧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抱下来,按照依稀记得的礼仪,倒了小半杯在醒酒器里,等了片刻,才端过去。林招娣优雅地接过,抿了一小口,随即皱起了精心描画的眉毛:“怎么这么涩?你是不是根本没醒酒?会不会做事啊?”
“我……我再去醒一会儿。”林小满伸手想去接杯子。
林招娣却猛地将酒杯往大理石茶几上一顿,深红色的酒液因为震荡洒出来一些,在白底金纹的石面上格外刺眼:“算了!笨手笨脚,连杯酒都倒不好!真是没用!”
坐在沙发角落玩娃娃的双胞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一哆嗦,朵朵更是害怕地抱住了姐姐晴晴的脖子,小声嗫嚅:“小姨……妈妈好可怕……”
林小满的脸颊火烧火燎。她默默地拿起纸巾,去擦拭茶几上的酒渍。就在这时,林招娣随手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,一条微信消息弹了出来,发送者备注是「王姐家政」:
「招娣,这个月的家政费还没转呢,那边催了。」
林小满的动作顿住了。她记得这个头像,是一只卡通猫。上周,林招娣就是用这个微信号给她发语音,说家政公司要抽成两千,所以这个月只能给她三千。
就在她愣神的功夫,林招娣拿起手机,飞快地操作了几下。屏幕再次亮起,显示转账界面——林招娣向「王姐家政」转账5000元。
林小满的手僵在半空,指尖冰凉。她死死盯着那个数字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——五千块!这正好是她原本谈好的、家政公司支付给住家保姆的工资!而林招娣,竟然是用自己的小号,冒充家政公司,克扣了她两千块!
“看什么看?!”林招娣猛地将手机屏幕扣下,尖锐的指甲不小心划过林小满的手背,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,“没见过别人处理工作消息啊?一点规矩都不懂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