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寒冬,他揣着下岗通知和妻子手织的毛线袜,踏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。他不知道,
这双歪歪扭扭的袜子,会织就连通南北的牵挂,也会裹住一个家风雨飘摇中最后的温暖。
1焊花与离别一九九八年,北方的寒潮来得又早又猛。沈怀山蹲在钢厂宿舍斑驳的墙角,
就着快要熄灭的暖气片余温,用砂纸一下下打磨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。
砂纸摩擦的沙沙声里,零星迸溅的焊花落在他那双洗得发白、鞋头开了口的劳保鞋上,
闪一下,旋即黯灭。窗外,厂区大喇叭裹挟着呼啸的风雪,
女播音员的声音像是冻硬了的窝窝头,一字一句砸在人心上:“……根据上级指示,
我厂将进行结构性调整,部分职工……下岗分流……”沈怀山手里的砂纸停了一瞬。
他今年四十六,在轧钢车间度过了整整二十三个春秋。手上的老茧粗粝得胜过铁板,
闭着眼也能摸出钢材纹理的细微差别。可如今,车间里那座曾日夜轰鸣的高炉早已沉寂,
冰冷的机器蒙着厚厚的灰,连往日人声鼎沸的食堂,也只剩下几个零落的身影。“爸,
我袜子又破了。”女儿沈晓梅举着一只毛线袜跑进来,袜尖磨出了洞,
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头。沈怀山放下砂纸,将那冰凉的小脚丫一把揣进自己焐热了的怀里,
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掌,轻轻摩挲着那只袜子——这是妻子杨淑兰织的,针脚歪歪斜斜,
却比商店里买的任何一双都要厚实、暖和。“等爸发了工资,给你买新的。”话刚出口,
沈怀山心里就咯噔一下。上个月的工资只发了一半,厂里说**困难,
剩下的要等年后再看。可年后……年后他还在不在这个厂,都是两说。夜深了,
杨淑兰在身旁翻来覆去。她窸窸窣窣摸出枕头下的存折,借着窗外雪地反照进来的微光,
看了又看——三百二十七块五毛。“怀山,”她声音在黑暗里发颤,
“要不……你去南边看看?隔壁周姐说,她男人在江城的电子厂,一个月能挣这个数。
”她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。沈怀山喉咙发紧,没吭声。他懂妻子的难处,女儿明年升高中,
学费不是小数目,家里屋顶漏了一冬的雪水,墙皮泡得发霉起泡,再拖下去怕是要塌。
可他舍不得——舍不得这个待了半辈子的钢厂,舍不得女儿听着钢铁撞击声才能安睡的夜晚,
更舍不得让妻子一个人扛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。“我再想想。
”沈怀山把脸埋进带着皂角味的枕头里,鼻尖酸得厉害。他想起刚顶替父亲进厂那年,
老爷子用力拍着他肩膀:“怀山,好好干!咱这钢厂,是铁饭碗,能端一辈子!”可如今,
这饭碗,说碎就碎了。三天后,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下岗通知书,还是递到了他手上。
沈怀山捏着那张纸,指节捏得泛白。他没回家,一个人在厂区荒废的操场上坐到日头西斜,
看着夕阳把高炉孤零零的影子拉得老长,像个被打垮了的巨人。晚上,
他把通知书塞进床铺最底下,对杨淑兰说:“厂里派我去南边学习新技术,得半年。学好了,
兴许能涨工资。”杨淑兰愣了一下,眼睛瞬间被点亮了:“真的?那……那敢情好!
你得用心学,别惦记家里,别舍不得吃穿。”她转身翻箱倒柜,
找出沈怀山那件最体面的藏蓝色工装,又连夜赶工,织了双更厚实的毛线袜,
仔细塞进行李袋角落:“南边湿气重,你腿脚不好,穿着护着点。
”沈怀山看着妻子忙忙碌碌的背影,喉咙像被棉花团死死堵住。他不敢说真话,
怕看见她的眼泪,怕她慌了神,更怕自己听到那句“别走”就再也迈不开腿。离家那天,
天蒙蒙亮。晓梅死死抱着他的腿,眼泪鼻涕糊了他一裤脚:“爸,你早点回来,
我给你留大白兔!”沈怀山蹲下身,把女儿小小的、温热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,
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:“乖囡,好好读书,爸回来给你买带香橡皮的新书包。
”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启动时,沈怀山半个身子探出车窗,看着站台上妻女的身影越来越小,
最终缩成视野里两个模糊的黑点。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双新织的毛线袜,
针脚间似乎还残留着妻子的体温,眼眶猛地一热,视线迅速模糊。火车轮轴撞击铁轨的声响,
单调而沉重,像锤子一下下敲打在心口,把他从熟悉的北方故土,
硬生生拽向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南方。2车厢里的陌生人火车呼啸着,碾过两天两夜的光景。
沈怀山对面坐着个叫孙芳的年轻女人,扎着利落的马尾,怀里紧紧抱着个花布包裹,
里面是她给在江城打工的丈夫带的家乡腌菜和辣酱。“大哥,你也是去南边找活路的?
”孙芳递过来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红富士苹果,脸上带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熟稔。
沈怀山接过苹果,含糊地点点头:“嗯,去江城看看。”他不敢多言,怕露了底细。
孙芳却是个爽利性子,絮絮叨叨说起听来的南方:“都说江城那楼高的唷,
比咱这儿的烟囱还高半截哩!晚上灯火通明的,跟白天没两样!电子厂里尽是水灵灵的姑娘,
一天下来,能装好几百个小匣子(收音机)呢!”沈怀山默默听着,心里像揣了只兔子,
七上八下。他没啥文化,半辈子只会跟钢铁打交道,到了那遍地是机会的南方,
能寻到一口饭吃吗?夜深时,火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暂歇,孙芳下车去泡面,
沈怀山望着窗外昏黄的站台灯光,恍惚看到了家里那个冒着热气的灶台。淑兰这时候,
该是在给晓梅做早饭了吧?晓梅有没有乖乖穿上她妈新织的袜子?正出神,
旁边中铺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,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。沈怀山起身过去,
轻轻拍着那人的背:“兄弟,咋样?要紧不?”那人抬起头,面色蜡黄,
嘴角还沾着点血丝:“没、没事……老毛病,气管不好。”他叫王建国,也是下岗的,
原先在机械厂,这是要去滨城的玩具厂碰碰运气。“我以前在钢厂,整天跟煤烟粉尘打交道,
落下个咳嗽的根子。”沈怀山在他身边坐下,递过自己的搪瓷缸,里面是还温着的开水。
王建国接过,感激地喝了一口,叹道:“没法子啊,家里俩娃张嘴等饭吃,婆娘身子骨弱,
不出来拼一把,这日子过不下去了。”沈怀山看着他,仿佛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。
他们都是被时代大潮推着往前走的人,像秋风里的落叶,身不由己,不知最终会飘零何处。
那一晚,两个中年男人靠在下铺,聊了很多。聊钢厂机械的轰鸣,聊家里孩子的顽皮,
聊对南方那份既憧憬又惶恐的复杂心绪。
王建国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张小心翼翼塑封好的照片,是他和妻子抱着两个孩子的合影,
照片上的女人笑容温婉,两个孩子搂着他的脖子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“等挣了钱,
就把他们娘仨接出来,说啥也得一家子团圆。”王建国摩挲着照片,
眼睛里闪着微弱却坚定的光。沈怀山看着,心里那几乎熄灭的火苗,
似乎也被这微光点燃了一点——也许,在南边,他真能挣出一条路,
让淑兰和晓梅过上好日子。火车快进江城站时,孙红突然捂着脸低低啜泣起来。
她从花布包里掏出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,递给沈怀山:“大哥,你……你帮我瞅瞅,
这信上写的啥?俺不认几个字……”沈怀山接过,信纸上的字迹歪扭,
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:“芳,我在江城挺好,活不累,老板厚道,一月能拿一千二。
等钱攒够了,就回去接你和娃。这边荔枝甜,我给你留了一篓,
等你来吃……”孙芳听着沈怀山一字一句念完,眼泪掉得更凶了,
嘴角却努力向上弯着:“俺就知道……他没骗俺,他心里有俺和娃……”沈怀山看着她,
心里某个冰冷角落悄然融化。或许,无论走多远,只要心里装着家,装着那份牵绊,
再难的日子,也能咬着牙熬过去。火车终于喘着粗气,停靠在江城站。南方的阳光扑面而来,
刺得沈怀山眯起了眼。他看着站外鳞次栉比的高楼,心里像是打翻了调料瓶,五味杂陈。
孙芳要转车去邻市,王建国也要直奔滨城,三人在嘈杂的出站口道别。“沈大哥,
要是在江城不顺遂,就来滨城找我,我帮你问问玩具厂还要不要人。
”王建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。“成,谢了兄弟!”沈怀山应道。
孙芳也红着眼圈笑:“沈大哥,祝你顺风顺水,早点接嫂子孩子过来!
”看着两人汇入人流消失不见,沈怀山深吸了一口南方潮湿温热的空气,
紧紧攥住了怀里那双毛线袜。他知道,脚踩在这片陌生土地上的这一刻,他的后半生,
彻底翻篇了。3电子厂的日子接下来三天,沈怀山几乎跑断了腿,
把江城几个大小人才市场转了个遍。结果却让人心凉。他除了轧钢,身无长物。
电子厂要的是眼明手快的年轻人,建筑工地要的是能扛能搬的壮劳力。他这四十六岁的年纪,
体力拼不过小年轻,技术又不对口,处处碰壁。第四天,正当他蹲在人才市场门口,
看着鞋尖的裂口发愁时,遇到了同是北方来的老赵。老赵约莫五十出头,
在一家电子厂当保安,听了他情况,咂咂嘴:“咱厂里流水线那头缺个搬货的,活是累点,
一个月八百,管住不管吃,你看成不?”沈怀山眼睛一亮,忙不迭点头:“成!成!
谢谢赵哥!”工作总算有了着落,虽然不是熟悉的行当,可能挣到钱,能给家里寄钱,
比什么都强。电子厂在城郊,规模不小,里面穿梭的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面孔。
沈怀山的活儿,就是把流水线上组装好的收音机整箱搬去仓库。一箱二十多斤,一天下来,
得搬上百箱。头几天,他累得腰跟断了似的,晚上躺在上铺的硬板床上,浑身骨头像散了架,
翻个身都疼得直抽冷气。可他不敢吭声,更不敢歇,怕丢了这来之不易的饭碗。
宿舍是八人间,挤满了天南海北的打工者。白天在流水线上机械忙碌,晚上就靠着床头闲聊,
聊老家,聊将来。沈怀山大多时候沉默地听着,心里惦着北方的家和家人。
他每天都会跑到厂外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个电话,每次都说不了几句,怕长途话费太贵。
“爸,你啥时候回来呀?我想你了。”电话那头,晓梅带着哭腔的声音像小锤子敲在他心上。
沈怀山鼻子一酸,强压下喉头的哽咽:“乖囡,等爸挣够了钱就回,给你买新书包,
买花裙子。”挂了电话,他摸出枕边那双毛线袜,贴在脸上。这是淑兰织的,他舍不得穿,
怕磨坏了。有一次被同宿舍一个小年轻瞧见,打趣他:“沈叔,这年头谁还穿这手织的袜子,
土气啦!”沈怀山没辩解,只是默默把袜子叠好,收进行李袋最里层。他知道,
这不止是袜子,这是淑兰一针一线的牵挂,是家的温度。厂里食堂的饭菜清汤寡水,
天天不是水煮白菜就是凉拌萝卜,难得见点油腥。沈怀山舍不得花钱买别的,
就着从家里带来的、早已干硬的烙饼啃。老赵看他过得清苦,
时不时从自己家带点酱菜咸菜分给他:“沈老弟,别太抠搜自个儿,身子垮了啥都完了。
”沈怀山咧嘴笑笑:“没事,扛得住。家里用钱的地方多,能省点是点。
”他把省下来的钱一分一毛都存进存折,每月雷打不动往家寄五百,
自己只留三百块紧巴巴地过日子。有一回,他搬箱子时脚下一滑,一整箱收音机摔在地上,
外壳碎了好几个。老板黑着脸,当场扣了他半月工资。沈怀山心疼得一宿没合眼,
那是两百块啊,能给晓梅买多少双新袜子,买多少本课外书?那晚,他蒙着被子,
偷偷掉了泪,觉得自己真是没用,连这点活都干不利索。老赵知道后,宽慰他:“嗨,
谁还没个失手的时候?别往心里去,往后仔细点就成。”沈怀山点点头,心里淌过一丝暖流。
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,能得一份这样的关心,太难得了。日子流水般淌过,
沈怀山渐渐习惯了电子厂的节奏。搬箱子越来越熟练,腰似乎也没那么疼了。
他还学会了用那部二手按鍵手机发短信,虽然一指头一指头戳得慢,
但每天必给杨淑兰发一条:“一切安好,勿念,照顾好晓梅和你。”杨淑兰的回信总是很快,
说家里都好,晓梅功课用功,得了表扬,墙上又贴了张奖状。沈怀山看着那小小的屏幕,
仿佛能看到女儿骄傲的小脸,觉得再苦再累,也值了。4意外的重逢南方的夏天又湿又热,
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。沈怀山每天工服都能拧出水来,湿了干,干了又湿。
老寒腿受不了这潮气,开始隐隐作痛,夜里常常酸胀得难以入眠。他摸出枕头下的毛线袜,
想套上暖和一下,可看到那细密的针脚,又怕穿坏了,只得小心翼翼地放回去。这天,
他在仓库里清点货物,抬眼间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。他愣了下,眯起眼仔细瞧,
竟是王建国!“建国?”沈怀山试探着喊了一声。王建国回过头,看到沈怀山,
也是满脸惊讶:“沈大哥?你咋在这厂里?”原来,王建国在滨城玩具厂干了小半年,
嫌工资低,待遇差,便辗转来了江城,没想到竟在这家电子厂和沈怀山重逢。晚上,
两人在宿舍外边的小摊上点了两碗炒粉,就着啤酒聊了许久。王建国说玩具厂天天加班,
一个月到手才六百多,还动不动被线长刁难。“还是沈大哥你这儿好,工资高些,
听着也正规。”沈怀山苦笑摇头:“好啥呀,天天跟箱子较劲,体力活。
不过能稳稳当当挣点钱,就知足了。”他把自己带的茶叶蛋分给王建国,又给他倒了杯热水。
自那以后,两人常凑一起吃饭。王建国知道沈怀山腿脚不便,
搬重物时总会搭把手;沈怀山则帮王建国熟悉厂里规矩,偶尔帮他洗洗涮涮。
异乡漂泊的孤寂里,两人像亲兄弟般相互扶持着取暖。有一天,王建国接到老家急电,
说他媳妇旧病复发住院了,急需用钱。王建国急得嘴角起泡,
他手头所有积蓄凑起来还差一大截。“建国,别慌,我这儿还有五百,你先拿着应应急。
”沈怀山二话没说,把刚取出来的生活费塞到他手里。王建国攥着那叠带着体温的钱,
眼眶红了:“沈大哥,这……这叫我怎么谢你……我以后一定还!”“说这些干啥,
兄弟有难处,能帮就帮一把。赶紧回去看看弟妹,治病要紧。”沈怀山拍拍他肩膀。
送走王建国,沈怀山心里空落落的。不由想起北方的淑兰,不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,
有没有难处?他拿起手机想打电话,又怕她听出异样平添担忧,
最终只发了条“一切安好”的短信。屋漏偏逢连夜雨。没多久,
沈怀山在仓库被摞高的箱子砸中了脚背,当场肿起老高,疼得钻心。
厂里给了他三天病假让休养。躺在宿舍床上,沈怀山心急如焚。怕耽误工,怕扣钱,
更怕丢了工作。老赵拎着水果来看他,还带了瓶跌打药酒:“沈老弟,宽心养着,
我跟主管说过了,你的岗先让人顶着,好了再上。”沈怀山接过药酒,喉咙发哽:“赵哥,
又麻烦你了……”老赵摆摆手:“出门在外,都不容易,互相搭个伴儿。”脚伤好后,
沈怀山干活更卖力了。他心里憋着一股劲,要多挣钱,早点把淑兰和晓梅接出来,
结束这分离之苦。他甚至利用空闲时间,跟着厂里老师傅学起了修理收音机的小故障,
偶尔还能帮上忙。主管看他勤快肯学,给他涨了一百块工资。捏着多出来的一百块,
沈怀山心里亮堂了些。他给家里寄了六百,
还特意去商场给晓梅买了双时兴的带卡通图案的棉袜寄回去。
想象着女儿收到礼物时雀跃的样子,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、发自内心的笑容。
5回家的路时光荏苒,转眼年关将至。沈怀山在电子厂干满了整整一年,
存折上终于有了八千多块的积蓄。归心似箭,他想念妻子做的热汤面,想念女儿软糯的呼唤,
甚至想念北方干冷的空气和皑皑白雪。他给杨淑兰打电话,说今年回家过年。电话那头,
杨淑兰的声音瞬间染上喜悦:“真的?太好了!我腌了你爱吃的酸菜,给你织了件新毛衣,
晓梅天天掰着指头算你哪天回呢!”沈怀山买了回北方的车票,
还给妻女带了礼物——给淑兰买了一条柔软的羊毛围巾,
给晓梅买了个粉色双肩包和一双小皮鞋。绿皮火车再次哐当作响,载着满车思乡的游子北上。
沈怀山靠着车窗,心里既激动又近乡情怯。一年不见,晓梅是不是又长高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