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风把最后一根抗菌剂焊好,直起腰的时候,天边那点橘红色的晚霞,已经被黑黢黢的夜给吞了。
他摘下焊工面罩,做了一张被汗水和一大糊住的脸。他抬头仰视手臂,用那件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工服袖子,胡乱抹了一张脸,留下几道黑色的印子。
“风子,走了!下工了!”
工头老王在下面喊话,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。
“哎呀,来了!”
李风应了一声,把焊枪收拾好,动作麻利。他从二十几层高的脚手架上往下爬,跟个猴儿似的,又快又稳。这活儿他干了十几年,闭着眼都摸不下去。
下面,腿腹部有点发软。今天干了十二个钟头,累了。
老王递过来一根一根烟,自己也点上一根一根一根,猛吸一口,吐出的烟圈瞬间就被风吹散了。
“今儿个你那活儿干得漂亮,甲方这边都挑不出刺儿来。”老王拍了拍李风的肩膀,那肩膀又宽又硬,跟块石头似的,“钱我给你结了,待会儿直接转你手机上。”
“谢了,王哥。”李风把烟夹在耳朵上,没抽。
他不喜欢这个味儿。
“客气个啥。”老王嘿嘿一笑,配了一口黄牙,“你小子,就是话少,人实在。对了,你那个房东……林姐,今天下午还来工地找你来着,看你吊在上面忙,没意思喊你。”
李风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林舒?她来工地好吗?
“她……说啥事了?”
“没说啥,就说巴西灯泡又坏了,让我跟你说一声,有空再给瞧瞧。”老王挤眉弄眼地笑,“你小子行啊,林姐那样的,啧啧,多少人惦记着呢。偏偏就跟你近乎。”
李风没接话,只是把头上的安全帽摘下来,扇了扇风。
林舒是他的房东,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,自己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。听说是男人前几年出车祸没了,就靠着这栋栋子楼收租过活。
人长得漂亮,白净,身段也好,不像个寡妇,倒像个没出嫁的大姑娘。就是眼神里,总带着点散不去的愁。
她对他确实不错,房租总是拖几天也不催,有时候还喊他回家吃饭。
李风心里明白,一个寡妇,一个光棍,住在一个屋檐下,闲话多。他总是躲着点,能不打交道就不会打交道。
可躲不过。
她那房子老了,今天水管堵了,明天电路跳闸了,总起来点事情。她一个女人家,弄不来这些。走到二去,就总得麻烦李风。
李风也没有办法,人家客客气的,总不能不帮。
“行,我知道了。”李风闷声应了一句。
跟老王告了别,李风骑上他那辆车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手电动车,往家赶。
他住的地方,是城中村。路窄,人多,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子油烟和水下道混合的怪味儿。
他经常在各个小摊和乱窜的小孩之间穿梭,最后在一个黑漆漆的巷子口停下来。
一栋三层的筒子楼,就是他的家。
他住在一楼最里面那间。
车刚停好,就听到二楼传来阵阵女人的哭喊声,还有孩子“哇哇”的哭声。
李风皱了皱眉,不理会。
这件事,这里是家常便饭。
他走到自己门口,掏出钥匙。门锁是坏的,得一边插一边一边用肩膀使劲顶着才能开。
“嘎吱——”一声,门开了。
屋里一股潮湿的霉味。
他刚想开灯,旁边那扇门,打开了。
“小李,回来啦?”
是林舒的声音,软软的,糯糯的,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。
”
“林姐。”李风点了点头。
“哎呀,你吃饭没?我刚做了红烧肉,多做了点,给你盛一碗去?”她说着,就要转回屋。
“不用了,林姐,我吃完了。”李风撒了个谎。
他不喜欢欠人情。
林舒的动作顿了一下,回过头,看着他,眼神里有点说不出的东西,恍若恍惚,又仿佛遥远。
“那……行吧。”她笑了笑,有点勉强,“对了,王哥跟你说吧?我家厕所那灯,又坏了。黑灯瞎火的,妞妞晚上上厕所都怕。”
“嗯,说了。我现在就给你去看看。”李风把安全帽往门口一放。
“哎呀,不急不急,你刚下工,累了一天了,快歇歇吧。”林舒嘴上这么说,人却没动。
李风还能说啥。
“没事,不累。你家有新灯泡吗?”
“有有,我前两天刚买的。”林舒一听,眼睛都亮了,赶紧让开身子,“快进来。”
李风跟着她进了屋。
她家比李风那狗窝强多了,收拾得干干净净,还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香气儿。
一个小女孩,就是她闺女妞妞,正坐在小板凳上看热闹,李风,怯生生地喊了一声:“叔叔好。”
“妞妞好。”李风冲她笑了笑,他那张黑脸笑起来,有点吓人,妞妞赶紧把头缩了回去。
厕所在里屋,样子,转折都费劲。
一缕子热气混着沐浴着沐浴着的乐园儿扑面而来。看上去就像是刚洗完澡。
“就是那个。”林舒指了指头顶那个已经不亮的灯泡,她个子不高,得仰着头。睡裙的领口有点大,这么一仰头,李风一低眼,就看到了一片晃眼的白。
他立刻把目光移开,心里骂了自己一句。
“有凳子吗?”
“有。”林舒从外面搬了一个塑料小板凳进来。
厕所太小了,她一进来,两个人就得挨着。她身上那股子热乎气儿,一个劲儿地往李风鼻子里钻。
李风觉得有点缺。
他踩上凳子,凳子有点晃。
“哎呀,你小心点。”林舒赶紧伸手扶住他的腰。
她的手,又软又热,隔着一层薄薄的工装,那种热度想要直接烫进李风的肉里。
李风浑身一僵,差点从凳子上出溜下来。
“没……没信心。”他声音有点干。
他不敢低头,也不敢乱动,伸长了胳膊去紧那个旧灯泡。
灯泡拧下来,烫手。
林舒立刻拿了一块毛巾递给他。
“给,垫着。”
他接过来,两个人的手指尖不小心碰了一下。林舒的手指,凉凉的,滑滑的。
李风的心跳变得更快了。
他觉得自己有点劲。
换个灯泡上面,怎么跟打仗似的,浑身冒汗。
他把新灯泡拧上去,一开开关,亮了。
狭小的厕所,瞬间被灯光填满。
“好了。”他说着,就要从凳子上下来。
脚下一滑,凳子歪了。
“啊!”
他整个人往下倒,下意识地就伸手想找个地方扶一下。
结果,一把按在了一团软绵绵的地方。
林舒也被他带着往后倒,惊呼一声,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怀里。
一瞬间,李风的心脏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怀里是软的,香的。
手底下,也是软的,弹性惊人。
他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“对……对不起,林舒姐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他都舌头大了,赶紧缩短回来,脸涨得通红,跟块猪肝似的。
林舒的脸,也红透了,一直红到耳根。她埋着头,不敢看他,手还下意识地捂着胸口。
“没……无力,你摔没着吧?”她的声音,细得跟蚊子哼哼似的。
人就这么一站一坐两个地僵在狭小的厕所里,空气都喜欢起来,盒子下面有无数“咚咚”的心跳声。
尴尬,又带着点说不清楚的味儿。
“叔叔,妈妈,你们在厕所里好吗?”
妞妞的声音,就像某个惊雷,在门口设置。
人如梦初醒,两人分开了。
“没……没好,叔叔帮妈妈换灯泡呢。”林舒赶紧站起来,整理了一下睡裙,慌张张地把李风推出了厕所。
“那个……小李,今天谢谢你了啊。太晚了,你……你快回去歇着吧。”她语无伦次说道。
李风也魂不守舍,胡乱点了点头,逃也似的冲回了自己的屋子。
“砰”的一声把门关上,他靠在门板上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心,还在狂跳。
手心里,希望仍残留着那惊人的触感。
他抬起手,闻了闻。
一股子沐浴露的香皂味儿。
他抓起头发,把自己同样小巧的衣服放进去,拧开,用冷水使劲冲着脸。
冲了半天,脸上的热度才退下去一点。
镜里的男人,二十六七的年轻,眉眼其实很深邃,鼻梁也高。就是皮肤太黑太粗糙,目光里又总有一簇子属于这个年轻的表情和麻木。
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扯了扯嘴角。
笑个屁。
人家一个寡妇,够可怜的了。你还占人家便宜。
李风,你**不是个东西。
他正骂着自己,口袋里的手机,突然“嗡嗡”地哭了起来。
是一个陌生号码。
归属地,显示是上海。
他皱了皱眉,按了接听。
“喂?”
电话那头,沉默了几秒钟。
然后,传来一个女人小心翼翼的,又带着一丝恐惧的声音。
“喂……是……是风风吗?”
李风的心脏,又是“嗡”的一声。
这个名字,这个声音……
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几年,变得沙哑又陌生。
但他还是,马上子就听出来了。
他的身体,仿佛被冻住了一样,僵在原地。
过了好久,他才从对方那里,犯了一个字。
“谁?”
“风风,是我啊……我是妈妈。”
“啪。”
李风把电话挂了。
他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扔在床上,转身去烧水,准备泡一包方便面。
想要刚才那个电话,只是一个打错了的电话。
水壶“咕咕咕咕”轰然响起,屋子里迅速流行一股热气。
手机又响了,还是那个号码。
他没接,任由它响着。
响了一遍,又响了一遍。
就像催命似的。
李风弟把水壶拎起来,滚烫的开水冲进泡面桶里,一股廉价的香精味儿立刻散开。
他开调料包,放进去,用叉子胡乱撕扯。
手机终于不响了。
过了一会儿,进来一条短信。
“风风,我知道你不信。我真的是妈妈。我现在……我现在在你们市的火车站,我没去哪里,我生病了……”
李风看着那条短信,夹着报纸的手,顿在了半空中。
火车站?
更新了?
他胸口堵得慌,像塞了团湿棉花。刚才那碗还觉得香喷喷的泡面,现在看着,有点吃。
他把叉子一扔,抓起裙子和外套,冲了出去。
夜已经深了,城中村的巷子里,一片死寂。
他骑着那辆破电动车,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,把速度拧到了最快。
风“呼呼”地往他耳朵里灌。
他的脑子里,一片混乱。
是她。
真的是她。
那个在他六岁那年,把他扔下了,跟着一个有钱的上海男人走了的女人。
那十几年,一个电话,一封信都没有的女人。
她怎么回来了?
她不应该在上海,当她的阔太太吗?
怎么跑到火车站?还生病了?
李风的心里,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有恨吗?
希望有。
小时候,他被人骂是“没妈的野孩子”,跟人打架,打得头破血流。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,自己给自己抹红药水的时候,他恨过。
那年十六岁,他发高烧,烧得快要说胡话了。外面下着大雨,屋里下着小雨。他缩在被子里,一遍遍地喊“妈”,喊到嗓子都哑了,也没人应。没有,他也恨过。
可现在,当他骑着车,冲向那十几年没到的火车站时,他发现,那股子恨,想要……淡了。
淡得像一杯放了很久的白开水,没什么味儿了。
剩下的,是表格吗?
他自己也说节日。
就是……堵得慌。
火车站的广场上,到了半夜,还是有些零零散散的人。
大多是一些赶早车,或者没去地方的流浪汉。
李风把车停好,一眼就看到了那个,缩在候车厅门口紫色里的女人。
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,看上去很廉价的旧裙子,头发枯黄,乱糟糟的。人瘦得脱了形,脸上全是褶子,眼窝深陷。
她蹲在地上,抱着一个破旧的行李包,时不时地咳嗽几声,咳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。
看上去,比工地上那些五十多岁的阿姨,还要老。
李风站在不远处,看着她。
看了很久。
他不敢。
也不想认。
记忆里那个总是穿着的裙子,身上香喷喷的,会融化他,叫他“风风”的女人,不是这个样子的。
那个女人,早就死了。
死在他六岁那年的那个夏天。
他转身,想走。
刚迈出一步,那个女人,想要感觉到什么,抬头。
她的目光,穿透昏暗的灯光,凸显了李风的腹部。
她的眼睛,先是茫然,然后,一点点地,亮了起来。
那是一种,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的光。
“风……风风?”
她试探着,喊了一声。
声音,沙哑,又出现了一丝不敢相信的颤抖。
李风的脚,就像被钉在了地上,再迈不动了。
女人看他没有否认,挣扎着,从地上站了起来。
她朝他走过来,脚步,有些踉跄。
越走越近。
那张布满了风霜的脸,声音也越来越大。
李风能闻到,她身上传来一股子酸腐味儿,混着一股股药味儿。
他下意识地,皱了皱眉。
“风风,真的是你……”女人走到他面前,伸出干枯的手,想要摸摸他的脸。
李风,下意识地,往后退了一步。
女人的手,僵在了半空中。
她脸上的光,一点点地,暗了下去。
取而代之,是无尽的局促和……难堪。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她中间缩了回去,在自己那件脏兮兮的衣服上,使劲地擦着,“妈……妈身上脏了……”
气氛,尴尬得能拧出水来。
李风看着她,同伴里,好像被什么堵住了。
他想问,你为什么回来?
他又想问,这十几年,你死哪去了?
他还想问,你现在这副鬼样子,是遭报应了吗?
然而,话到了嘴边,看着她那张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的脸,看着她那双浑浊的,充满了讨好的眼睛。
他一句,都问不出口了。
最后,他只是从牙缝里,违背两个字。
“走吧。”
女人愣了一下,没有反应过来。
“去哪?”
“还能去哪。”李风转过身,朝自己的电动车走去,“回家。”
他没有说“我们家”。
他说的是,“我家”。
一字之差,天差地别。
女人跟在他的肩膀上,望着他那宽阔又陌生的背影,浑浊的眼睛里,涌出泪水。
她用手背,胡乱地抹了一把。
然后,亦步亦趋地,跟着了上去。
就像一个,做错了事,等待审判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