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可知,欺君是何罪?」龙椅上的男人声音冷得像冰。我看不见他的脸,
只能感觉到那股滔天的威压。我手中的药囊,是他当年留下的信物。可他却说,不认得。
三年前,倒在我药庐前的,明明就是他。那个会给我描述花开颜色,
会把滚烫的馒头吹凉了递给我的阿辞。如今,他成了九五之尊,而我,
是个妄妄图攀龙附凤的瞎女。1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一天,就是捡回顾昀辞那天。
那年我十五岁,爷爷刚走,留给我一个破破烂烂的药庐和一身的债务。我是个瞎子,
从小就看不见。爷爷说,我的眼睛是被娘胎里的毒给害了,但这双手和鼻子,
却是上天给的恩赐。方圆十里,没人比我更懂药草。我能凭着嗅觉和触感,
分辨出上百种草药的细微差别。可懂药草换不来饭吃。药庐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,
债主隔三差五上门,凶神恶煞地要把我卖去青楼抵债。那天雨下得特别大,
我刚被债主推倒在泥水里,浑身湿透,抱着爷爷留下的药经缩在门后哭。哭着哭着,
就听见后山传来一声闷响。我犹豫了很久,还是拄着探路的竹杖,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了过去。
然后我就摸到了一个人,一个浑身滚烫,呼吸微弱的男人。我摸到他的手腕,
脉象乱得像一团麻。再凑近闻了闻,一股极淡的、被雨水冲刷过的腥甜气味钻进鼻子。
是「牵机引」,一种慢性毒药,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断了心脉。
我当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:这人快死了,但我或许能救他。救了他,说不定能换点钱,
至少能让我把今天的债给还了。我拼了命,才把这个高大的男人拖回药庐,
安置在我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。他昏迷了三天三夜,高烧不退。
我把药庐里最值钱的一株百年参片给他吊着命,又用爷爷留下的方子,配了解药,
一勺一勺地给他灌下去。三天后,他醒了。醒来第一句话就是:「你是谁?这里是哪?」
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但透着一股天生的、不容置喙的威严。我正捣着药,
闻言头也没抬:「路边捡的,看你快死了,就拖回来了。我叫苏晚萤,这是我的药庐。」
他沉默了。我能「听」到他的视线在我身上打量,那种审视的、带着戒备的目光,
让我很不舒服。「你……看不见?」他问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。「嗯,」
我把捣好的药泥装进碗里,摸索着走到床边,「瞎了十五年了,早就习惯了。张嘴,喝药。」
他没动。我有点不耐烦:「你要是不想死,就赶紧喝。这药很贵的,我快当裤子了。」
他似乎是被我这粗俗的说法给逗笑了,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、压抑的笑。然后,
我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靠近,碗里的药被他一口喝干了。「多谢。」他说。「谢就不必了,
记得付钱就行。」我把空碗收回来,冷冰冰地说,「诊金加药费,一共二百两。你要是没钱,
就给我打工还债,直到还清为止。」他又不说话了。我当时以为,
他肯定是被二百两这个天文数字给吓傻了。毕竟那时候,
一两银子都够我吃上两个月的饱饭了。2后来我才知道,二百两对他来说,
可能还不够他喝一壶茶。他叫顾昀辞,我问他名字,他只告诉了我这两个字。我图省事,
就叫他阿辞。他伤得很重,毒也清得慢,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。那半个月,
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。债主每天都来,言语越来越难听。
我只能把爷爷留下的东西一件件当掉,换点米回来熬粥,一锅粥,两个人分着喝。
阿辞的话很少,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。但我知道,他醒着的时候,目光总是在跟着我。
我捣药,他听着。我熬粥,他闻着。我被债主辱骂,他……他会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。
有一天,债主又来了,带了两个人,说今天不还钱,就要砸了我的药庐。我挡在门口,
抱着爷爷的牌位不肯让。「小瞎子,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!就你这破地方,
砸了都嫌脏了老子的手!」「钱我一定会还,求你们再宽限几天!」我声音都在发抖。
「宽限?行啊,」那人淫笑起来,「你跟爷走,爷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,怎么样?」
他说着就来拽我的手腕。我吓得尖叫,就在这时,里屋传来一声冷喝:「放开她!」
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让人心头发颤的寒意。债主愣住了,回头看去。
阿辞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床,他穿着我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子,脸色苍白,身形单薄,
却像一棵笔直的青松,撑住了这间摇摇欲坠的屋子。「**谁啊?」债主骂骂咧咧。
阿辞没理他,只是看着我,或者说,看着我的方向。他的目光穿透了我的身体,
落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。「滚。」他只说了一个字。那几个地痞流氓像是被什么东西慑住了,
对视一眼,竟然真的骂骂咧咧地走了。等人走了,阿辞才身子一晃,扶住了门框。
我赶紧过去扶他:「你怎么样?你怎么起来了!」「我没事。」他靠在我身上,
大半的重量都压了过来,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。我把他扶回床上,给他掖好被子,
心里五味杂陈。「谢谢你。」我小声说。「不用。」他闭着眼睛,声音很轻,「苏晚萤,
以后,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。」那一刻,我的心跳得很快。十五年来,除了爷爷,
这是第一个说要保护我的人。尽管他自己,还是个朝不保夕的病人。
3.阿辞的身体恢复得很快。能下床后,他就接管了药庐里所有的体力活。劈柴,挑水,
修补漏雨的屋顶。他好像什么都会,连我那坏了很久的药碾子,他捣鼓几下也给修好了。
但他不会做饭,第一次下厨,差点把我的厨房给点了。我闻着满屋子的焦糊味,
又好气又好笑,最后还是把他赶出去,自己摸索着做了两个人的饭。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清贫,
但很平静。早上我教他认药草,我看不见,就把药草递到他手里,告诉他什么形状,
什么气味,有什么功效。他学得很快,记忆力好得惊人。我只说一遍,
他就能分毫不差地记住。下午,他会给我念书。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些话本子,
声音低沉悦耳,给我讲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。我最喜欢听他念书。他的声音像山间的清泉,
能洗去我心里所有的烦躁和不安。有时候,他会停下来,问我:「晚萤,
你想不想看看这个世界?」我说:「想啊,做梦都想。」「那你想看什么?我讲给你听。」
于是,他开始给我描述这个我从未见过的世界。他告诉我,天是蓝色的,像最干净的琉璃。
云是白色的,像软绵绵的棉花糖。他说,春天的花有无数种颜色,桃花是粉的,迎春是黄的,
梨花是白的。他说,夏天的夜里有萤火虫,一闪一闪的,像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。「那你呢?
阿辞,」我问他,「你像什么颜色?」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。然后,
他轻轻地说:「我?我是黑色的。像没有月亮的夜,也像你看不见东西的眼睛。」
我心里一酸。我伸出手,摸索着抓住他的手。他的手很大,很温暖,
掌心有因为干活而磨出的薄茧。「不对,」我说,「阿辞,你是暖的。像冬天的太阳,
也像我药炉里那盆永远不会灭的炭火。」他没再说话,只是反手握住了我的手,
握得很紧很紧。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,这个像太阳一样的男人,
心里藏着比深夜还要浓重的黑暗。他偶尔会在半夜被噩梦惊醒,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。
每当这时,我都会点亮油灯,虽然我看不见光,但那微弱的暖意能让他平静下来。
我会坐在他床边,轻轻哼着爷爷教我的歌谣,直到他重新睡去。他从不说他梦见了什么,
我也不问。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,不去触碰彼此最深的伤口。我们就这样,
像两只在寒冬里相互依偎取暖的刺猬,小心翼翼地,分享着彼此仅有的一点点温度。
4.阿辞开始想办法赚钱。他字写得极好,就去镇上帮人写信、抄书。他身手不错,
就去码头帮人扛包,赚些辛苦钱。他把赚来的钱,一文不差地都交给我。「晚萤,拿着。
以后我们不用再饿肚子了。」他把一串沉甸甸的铜钱塞到我手里,
语气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骄傲。我捏着那串钱,鼻子发酸。这是他用汗水换来的。
我摸到他手上的伤口,新旧交叠,心里又疼又暖。有了钱,日子好过了一些。我买了新米,
还奢侈地割了一小块肉。那天晚上,我做了红烧肉。肉香飘满了整个屋子。阿辞吃得很快,
像个饿了很久的孩子。「慢点吃,没人跟你抢。」我笑着给他夹了一块最大的。他停下筷子,
抬头「看」着我。「晚萤,」他忽然说,「这辈子,能遇见你,真好。」
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。为了掩饰尴尬,我低头扒饭,嘴里含糊不清地说:「你……你也是。
你要是没遇见我,早就死在后山了。」他笑了,笑声爽朗,胸腔都在震动。「是,
苏神医救命之恩,顾某没齿难忘。」我撇撇嘴:「光说不练假把式,
你还欠我一百多两银子呢。」「放心,一定还。」他语气认真,「等我还清了钱,我就……」
他说到这里,却停住了。「你就怎么样?」我追问。他沉默了一会儿,
才说:「我就给你买下镇上最大的药铺,再请最好的大夫治你的眼睛。
让你风风光光地做老板娘。」我的心,漏跳了一拍。老板娘……他说的是药铺的老板娘,
还是……我不敢再想下去,脸颊烫得能烙饼。那天之后,我们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。
阿辞对我更好了。他会记得给我买镇上最好吃的桂花糕,会把滚烫的馒头吹凉了再递给我,
会在我捣药累了的时候,从身后接过我的药杵,说「我来」。有一次,我上山采药,
不小心崴了脚。天都黑了,我还回不去,又冷又怕,缩在一棵大树下哭。
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,我听到了阿辞的声音。「晚萤!晚萤——!」
他一声声地喊着我的名字,声音里满是焦急。「我在这儿!」我用尽全力回应。很快,
他找到了我。他一把将我抱进怀里,抱得很紧,像是要将我揉进骨血里。「你吓死我了!」
他声音都在抖,「我以为你……」我趴在他宽阔的背上,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和汗味,
心里一片安宁。他背着我,一步一步,稳稳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。「阿辞,」我小声问,
「你是不是……喜欢我?」他的脚步顿了一下。夜风吹过,树叶沙沙作响。过了好久,
我才听到他的回答,轻得像一声叹息。「是。」只有一个字,却像一道惊雷,在我心里炸开。
我把脸埋在他的背上,不敢让他看到我滚烫的脸颊和不争气上扬的嘴角。原来,
不是我一个人的痴心妄想。原来,他也一样。5.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。就在我以为,
我们会这样一直平静地生活下去的时候,意外发生了。那天,一队穿着黑色盔甲的士兵,
骑着高头大马,冲进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小镇。他们封锁了街道,挨家挨户地搜查,
手里拿着一张画像。我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,心里莫名地慌乱。阿辞把我拉进里屋,
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。「晚萤,别怕,待在我身后。」很快,
那些士兵就踹开了我们药庐的门。为首的将领看到阿辞,先是一愣,
随即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。「殿下!属下终于找到您了!」他「扑通」一声跪下,
身后的一众士兵也跟着齐刷刷地跪了一地。「参见三殿下!」殿下……我脑子里「嗡」
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我身边的阿辞,那个会为我劈柴挑水、会给我念书讲故事的阿辞,
竟然是……皇子?我能感觉到阿辞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。「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?」
他的声音冷得像冰。「殿下,京中已经变天了!陛下他……他已经为您**!
太子和二皇子意图谋逆,证据确凿,已被圈禁!陛下如今病重,日夜盼着您回去主持大局啊!
」那个将领说得声泪俱下。阿辞沉默了。我抓着他的衣角,手指冰凉。我什么都看不见,
但我能感觉到,无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,有好奇,有探究,还有……轻蔑。也是,
一个尊贵的皇子,和一个乡野间的瞎女。这本身就是个笑话。「殿下,请您即刻随我等回京!
」阿辞还是没有动。他反手握住我冰凉的手,低声对我说:「晚萤,等我。」然后,
他转向那个将领,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:「备马。」他要走了。我心里清楚,
他这一走,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。我们之间,隔着的不是一百多两银子,而是一道天堑。
他被将领簇拥着往外走,我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走到门口,他忽然停下,回头,
大步走到我面前。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,塞到我手里。
是一个温热的、绣着繁复花纹的锦囊,里面似乎装着什么硬物。「晚萤,」他俯下身,
在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,「这里面有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银票。
照顾好自己。等我处理完京城的事,就回来接你。信我。」我攥着那个锦囊,
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。我什么都没说,只是点了点头。我能说什么呢?说「你别走」?
还是说「我跟你一起去」?我没资格,也没立场。我听着他远去的马蹄声,
直到再也听不见一丝声响。我缓缓地蹲下身,抱着膝盖,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。我的太阳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