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玉梅站在那里,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像。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,嘴唇哆嗦着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,毫无征兆地、汹涌地夺眶而出,顺着她布满沟壑的脸颊,滚落下来,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。
那不是灵堂里那种压抑的、包含着三十年委屈的痛哭,而是一种更为纯粹的、尖锐的、告别式的悲伤。是对一个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人,最后的送行。
林静站在不远处,看着婆婆无声流泪的背影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。她明白了。昨夜婆婆哭的是自己,而此刻,她哭的是**。那个固执的、威严的、或许从未真正理解过她的丈夫,但也是与她捆绑了三十年,生儿育女,构成了她大半个人生的男人。
仪式结束,领取骨灰。那方小小的、沉甸甸的木质盒子被交到周玉梅手里时,她的手臂猛地往下一沉,随即又用尽全力地抱紧在胸前。她低下头,脸颊轻轻贴着那光凉的木盒表面,闭上了眼睛。
回程的车里,气氛更加凝滞。骨灰盒被周玉梅紧紧抱在怀里,一刻也不曾松开。小峰似乎被这种沉重的气氛吓到了,乖乖地靠在奶奶身边,不敢说话。
按照规矩,骨灰要先请回家,设案供奉,等待吉时再下葬。
老屋的堂屋再次被布置起来,只是棺材换成了黑纱覆盖的供桌,上面摆着**的遗像和那个木盒子。香烛重新点燃,烟气缭绕。
忙完这一切,已是下午。帮忙的亲戚乡邻渐渐散去,只剩下满屋的狼藉和深入骨髓的疲惫。
李哲被几个叔伯叫去商量下葬和后续人情往来的事情。小峰在里屋睡着了。堂屋里再次只剩下婆媳二人,对着供桌上那张黑白照片。
夕阳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,给冰冷的屋子涂抹上一层不真实的暖色。
周玉梅坐在供桌旁的椅子上,目光空茫地望着门外。怀里的骨灰盒已经放在了供桌上,但她双手仍维持着环抱的姿势,仿佛那重量还在。
林静默默地将散落在地上的纸杯、果皮收拾干净,又拿来扫帚,轻轻扫去鞭炮碎屑和脚印带来的尘土。
扫到供桌前时,周玉梅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像梦呓:
“他以前……不喜欢我绣那些花样子。”
林静停下动作,抬起头。
周玉梅没有看她,依旧望着门外,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时空。“说是不实用,浪费时间。后来……我就不绣了。绣花绷子……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。”
林静的心,被这话语里藏着的,细小的、经年累月的放弃,轻轻刺了一下。她想起昨夜婆婆提到的那个叫文彬的知青,那个会画牡丹和凤凰,说她不该埋没在小地方的人。
“妈,”林静放下扫帚,走到她身边,“等忙过这阵子,我陪您去逛逛,买点新丝线,您要是还想绣,就绣着,当个消遣。”
周玉梅缓缓转过头,看向林静。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,也落进她有些浑浊的眼里,那眼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,只是静静地看了林静几秒,然后又转了回去,依旧望着门外。
过了好一会儿,就在林静以为她不会再回应时,听到她极轻地、几乎听不见地说:
“……好。”
这时,李哲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外面回来,脸上带着商议后的倦意和决断。“妈,静,都商量好了。后天上午下葬。墓穴就在祖坟东边那块儿,位置挺好的。”
周玉梅没什么反应,只是点了点头。
李哲看了看母亲,又看了看妻子,搓了搓手,像是下定了决心,说道:“还有……爸这事办完了,您一个人住这老屋,我们也不放心。我跟小静商量了,想接您去我们那儿住。”他说完,有些紧张地看着母亲,又瞟了林静一眼,生怕这个提议会引来抗拒。
这是他们之前就隐约提过,但每次都被周玉梅以“住不惯楼房”、“舍不得老邻居”为由搪塞过去的议题。
周玉梅沉默着,目光从门外收回来,落在供桌上丈夫的遗照上,又缓缓扫过这间她生活了三十年的老屋。墙壁被烟熏得有些发黄,家具还是几十年前的式样,角落里堆放着各种舍不得扔的旧物,每一寸都浸透着过往的气息。
她久久没有回答。
林静的心也微微提着。她知道,这不仅仅是一个居住地的选择。
终于,周玉梅抬起眼,目光掠过儿子,最终落在林静脸上。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审视和距离,只剩下一种深沉的、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,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微弱的光。
她张了张嘴,声音沙哑而平静:
“等过了‘七七’吧。”
“七七”。
这两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,投入看似平静的水面,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。它划下了一个期限,四十九天,不长不短,足够让很多情绪沉淀,也让很多未知悬置。
李哲似乎松了口气,至少母亲没有一口回绝。他连忙点头:“好,好,等过了‘七七’再说。这段时间我多回来陪您。”
周玉梅不再说话,目光重新落回供桌上那方木盒,仿佛刚才那句应允耗尽了所有力气。
接下来的日子,时间仿佛被拉长,又像是在加速流逝。老屋按照丧仪规矩,进入了漫长的守孝期。每天晨昏,周玉梅都会在供桌前上新香,换清水,有时会对着遗像低声絮语几句,声音含混,听不真切。她的背影在缭绕的烟气里,显得愈发单薄。
林静和李哲带着小峰,尽可能多地留在老屋。李哲负责跑外面的事情,处理人情账目,联系修葺祖坟。林静则接手了大部分家务,买菜、做饭、打扫。她不再像以前那样,做什么之前都要小心翼翼地请示婆婆,而是默默地做了,周玉梅也默默地接受。
一种奇异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滋生。它不温暖,不亲密,却也不再充满对抗的张力。像两条曾经激烈冲撞的河流,在某个隘口后,暂时汇入了一片沉默的水域,各自流淌,又彼此映照。
林静发现,婆婆吃东西口味很淡,喜欢把米饭煮得软烂,青菜几乎只吃菜心部分。她记住了,下次做饭时便有意识地调整。周玉梅会在林静擦拭柜子高处时,无声地递过一张干净的湿抹布;会在小峰跑来跑去差点撞到桌角时,伸手将他轻轻揽到身边。
她们很少交谈。必要的对话也简短、直接。
“妈,晚上吃面条可以吗?”
“行。”
“这床被单我拿出去晒晒。”
“嗯。”
但空气不再紧绷。
小峰成了这沉闷屋子里唯一鲜活的气息。他还不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,只知道爷爷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。他会趴在供桌边,好奇地看着照片里的爷爷,奶声奶气地问:“奶奶,爷爷什么时候回来?”
周玉梅会摸摸他的头,声音是罕见的柔和:“爷爷不回来了。”
“他想小峰了怎么办?”
“……他会知道的。”
有时,小峰会翻出爷爷留下的旧象棋,胡乱摆弄。周玉梅会看一会儿,然后走过去,坐下来,耐心地教他:“这是车,直来直去。这是马,走日字。”她的手指拂过冰凉的棋子,眼神会有一瞬间的飘远。林静在一旁看着,心想,**生前,大概经常在这张桌子上和棋友对弈吧。婆婆呢?她是在一旁默默看着,还是早已习惯了回避这属于男人的娱乐?
李哲感受着这种变化,心里那块石头似乎松动了一些。他试着在饭桌上找些话题,说说工作上的事,或者小峰在幼儿园的趣事。周玉梅大多只是听着,偶尔点点头,或极淡地笑一下。但不再像以前那样,只要他和林静多说几句,就沉默地放下碗筷。
有一次,李哲公司临时有急事,必须赶回去处理。他有些为难地看着母亲。周玉梅正低头喝着粥,头也没抬,只说:“去吧,工作要紧。家里有林静。”
“小静”这个称呼,自然而然地滑出了口。李哲愣了一下,林静也微微一怔。
周玉梅自己似乎也顿了一下,但随即恢复了平静,继续小口喝粥。
李哲看向林静,林静对他轻轻点了点头。
时间就在这种微妙而克制的平衡中,滑向了“三七”。“三七”是个重要的祭奠日,嫁出去的女儿和远亲都要回来烧纸。
那天,老屋比平时热闹了些。李哲的两个姐姐都带着家人回来了。大姐李玉华嗓门大,一进门就拉着周玉梅的手,红着眼眶说:“妈,您瘦多了。”二姐李玉芳心思细些,帮着林静在厨房里忙活,低声问:“妈这几天……情绪还好吗?”
林静点点头:“还好,挺平静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