婆媳的河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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祭奠仪式由族里一位长辈主持。儿女亲属依次在供桌前磕头、烧纸。纸钱在铁盆里卷起灼热的火焰,灰烬像黑色的蝴蝶飞舞。周玉梅作为未亡人,坐在主位,看着儿女孙辈跪拜,脸上依旧是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。

轮到林静时,她跪下,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。抬起头时,目光无意中扫过婆婆。她看见周玉梅正看着她,那眼神很复杂,有关注,有审视,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、难以捕捉的认可。当林静看向她时,她又迅速移开了目光,看向盆中跳跃的火焰。

仪式结束,亲戚们围坐在一起吃饭。话题不可避免地绕回到**身上,回忆他生前的种种。说他脾气倔,认准的事九头牛拉不回;说他能干,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;说他疼孙子,小峰要什么给什么。

周玉梅很少插话,只是默默地听着。直到大姐李玉华感叹道:“爸这一走,妈您一个人,我们真是不放心。要不还是去我们那儿住段时间?”二姐也附和。

周玉梅放下筷子,用毛巾擦了擦嘴角,声音不高,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:“我跟李哲和林静说好了,等过了‘七七’。”

语气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。

大姐二姐交换了一个眼神,有些惊讶,但也没再说什么。她们看向林静的目光里,多了些意味深长的东西。

亲戚们在天黑前陆续散去。老屋再次安静下来,只剩下满桌的杯盘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香火纸钱气味。

林静在厨房洗碗,水流哗哗。周玉梅走了进来,没有帮忙,只是站在窗边,看着外面完全黑透的院子。厨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节能灯。

“玉华她们……心是好的。”周玉梅忽然开口,声音在水流声里有些模糊。

林静关小水流,应了一声:“嗯,姐姐们是关心您。”

“就是话多。”周玉梅顿了顿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说给林静听,“吵得慌。”

林静没有接话,继续洗碗。她知道,婆婆这话里,有对女儿们关心的承认,也有对那种过分关切带来的纷扰的轻微不耐,或许,还有对她(林静)这种安静做事的某种默认。

“三七”过后,日子又恢复了之前的节奏。只是天气渐渐暖了,院子里的那棵老梨树开始冒出细小的花苞。

周玉梅有时会在院子里坐一会儿,看着那棵树发呆。林静记得,李哲说过,这棵树是婆婆嫁过来那年亲手种的。

有一天下午,阳光很好。林静把家里存放旧物的那个大木箱子搬到院子里通风,怕里面受了潮。箱子里大多是**生前的东西,一些旧衣服、工具、还有几本泛黄的工作笔记。

周玉梅坐在梨树下的凳子上,看着林静翻晒。当林静拿起一个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、扁平的方形物件时,周玉梅的目光凝住了。

“那是什么?”她问,声音有些紧。

林静小心地剥开已经发脆的牛皮纸,里面是一个硬纸板夹子。打开夹子,她愣住了。

那是一叠画在泛黄纸张上的绣花样稿。牡丹雍容,凤凰翩跹,线条流畅,形态生动,虽然纸张边缘有些磨损,但色彩依旧能看出当年的鲜艳。每一张图样的右下角,都用一个花体字签着名字:文彬。

林静的心猛地一跳,下意识地看向周玉梅。

周玉梅已经站了起来,走到她身边。她伸出手,指尖微微颤抖着,轻轻拂过那些图样,拂过那个签名。她的眼神像是透过这些纸张,看到了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,那里有绣花厂的机器轰鸣,有小河边的窃窃私语,有一个少女曾经悸动的心和破碎的梦。

阳光透过梨树初绽的花苞缝隙,洒在她花白的头发和那些陈旧的花样上。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没有悲伤,没有怀念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几乎凝固的寂静。

过了很久,她收回手,对林静说:

“收起来吧。”

声音平静无波。

林静依言,小心地将图样重新包好,放回箱子底层。

周玉梅转身,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,关上了门。

那天晚上,周玉梅没有出来吃晚饭。林静把饭菜温在锅里,没有去打扰。

第二天清晨,林静起床时,发现周玉梅已经起来了,正坐在堂屋的供桌前。供桌上,除了**的遗像和骨灰盒,还多了一个小小的、干净的瓷碟,碟子里放着几块精致的、桂花糕。

那是本地没有的式样。林静记得,婆婆昨天并没有出门。

她看着婆婆安静的背影,又看了看那碟突然出现的桂花糕,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
有些东西,被埋藏了三十年,并没有消失,只是化作了沉默的基石,垫在脚下,支撑着这漫长而沉重的人生。而此刻,它们正以一种极其隐晦的方式,悄然浮现。

“七七”未至,但有些决定,或许早已在无声中酝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