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深推开那扇雕花木门时,门轴发出的“吱呀”声像极了老人临终前的喉鸣。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来,在积灰的地板上投下菱形光斑,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翻滚,仿佛被惊扰的魂魄。
这是外婆的老宅,空了整整十年。
他的指尖还残留着门把上铜锈的涩感,鼻腔里灌满了潮湿的霉味,混着某种类似旧书纸页腐烂的气息。母亲上周突发脑溢血,病床前攥着他的手反复念叨“老宅的镜子”,话没说完就陷入昏迷。医生说剩下的全看天意,林深请假赶来这座南方小城,只想找到母亲执念里的东西,哪怕只是个念想。
一楼的堂屋陈设简单,八仙桌的漆皮剥落得像干涸的河床,墙上挂着的黑白遗照里,外婆穿着的确良衬衫,眼神凌厉地盯着门口,仿佛早就料到他会来。林深避开那道视线,径直走向楼梯。楼梯扶手的红漆黏在掌心,带着种令人不适的温热,就像触摸到某种活物的皮肤。
二楼的光线陡然暗下来,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。林深摸索着拉开窗帘,灰扑扑的天光涌进来,照亮了靠墙立着的那面穿衣镜。
镜子约莫一人高,红木镜框上雕着缠枝莲纹,部分花纹已经被虫蛀空,露出里面灰白的木茬。镜面蒙着层厚厚的灰,却依然能映出他模糊的轮廓——西装外套皱巴巴的,眼下泛着青黑,头发乱得像蓬草。
这就是母亲说的镜子?林深皱眉走近,指尖刚要触碰到镜面,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镜中闪过一抹暗红。
他猛地抬头,镜里只有自己错愕的脸。
是错觉吧。他自嘲地笑了笑,从口袋里摸出纸巾,开始擦拭镜面。灰絮簌簌落下,镜中的影像渐渐清晰:他身后的木床,床脚堆着的旧木箱,甚至墙上那道歪斜的裂缝,都一一显现在镜中。
擦到右下角时,纸巾忽然勾到个细小的凸起。林深仔细看去,才发现是根缠在镜框雕花里的头发,黑得泛着蓝,又粗又长,绝不是他这种短发男人会有的。他捏住头发尾端轻轻一扯,发丝却像生了根,纹丝不动。
就在这时,镜中的他忽然动了。
不是现实中他抬手的动作,而是镜中人缓缓抬起右手,五指虚虚地拢着,像是在抓什么东西。林深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,猛地后退半步,撞在身后的木箱上,发出“咚”的闷响。
现实中的他明明是垂着手的,可镜里的倒影却保持着抬手的姿势,甚至微微侧过脸,露出半张被头发遮住的额头。林深死死盯着镜面,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衬衫——镜中人的领口,别着枚他从未见过的银质发卡,形状像朵枯萎的蔷薇。
“谁?”他哑着嗓子问,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回应他的,只有窗外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。
镜中的异常消失了。倒影规规矩矩地跟着他的动作,抬手,转身,都分毫不差。仿佛刚才的一切,只是他连日来焦虑过度产生的幻觉。林深松了口气,揉了揉发涩的眼睛,决定先找个地方住下,明天再来仔细收拾。
他转身下楼,走到楼梯口时,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。
二楼的穿衣镜立在昏暗中,镜面像块漆黑的潭水。而镜前的地板上,不知何时多了一绺乌黑的长发,缠缠绕绕地堆在那里,像条刚死去的蛇。
当晚林深住在老宅附近的民宿,整夜睡得极不安稳。梦里总有双枯瘦的手在他颈后梳头,梳子齿刮过头皮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带着股冷冽的香粉味。他想睁眼,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,只能任由那双手将他的头发越梳越紧,直到勒得他喘不过气。
第二天清晨,林深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。他的头发乱得不成样子,额前的碎发纠结在一起,像是被人用力扯过。更诡异的是,左鬓角处,多了几根寸许长的白发,齐刷刷地立在黑发里,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。
他匆匆洗漱完赶到老宅,推开门就愣住了。
一楼堂屋的八仙桌上,整整齐齐地摆着个梳头匣。红漆描金的匣子半开着,露出里面的牛角梳和篦子,梳齿上还缠着几根长发。这东西昨天明明不在这儿,他记得清清楚楚,堂屋除了桌椅和遗照,什么都没有。
林深的心脏又开始狂跳,他慢慢走近八仙桌,拿起那把牛角梳。梳身冰凉,上面刻着细密的缠枝纹,和二楼穿衣镜的镜框图案一模一样。他翻转梳子,看到梳背内侧刻着个“兰”字——那是外婆的名字,他在旧相册里见过。
难道是母亲以前放在这儿的?可母亲昨晚明明在医院昏迷着。
他捏着梳子走向二楼,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,就听见房间里传来“沙沙”声。
很轻,很有节奏,像是有人在梳头。
林深的脚步顿住了,血液仿佛瞬间凝固。他屏住呼吸,一点点挪到门框边,探头向里看。
穿衣镜前站着个背影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,头发灰白,在脑后挽成个松松的髻。那背影正对着镜子梳头,手里拿的,正是他昨天在镜框上看到的那绺长发。
“外婆?”林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背影猛地僵住了。
梳头的动作停了,那绺长发从她手中滑落,垂在镜面上,像道黑色的瀑布。她缓缓转过身,林深看清了她的脸——干瘪的皮肤贴在骨头上,嘴唇抿成条青紫色的线,而那双眼睛,浑浊得像蒙了层白雾,正直勾勾地盯着他。
不是外婆。外婆的遗照他见过,绝不是这副模样。
“你是谁?”林深握紧了手里的牛角梳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女人没有回答,只是缓缓抬起手,指向他的身后。
林深猛地回头,身后空荡荡的,只有堆在墙角的旧木箱。可当他转回来时,镜前的女人已经不见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镜面上多出来的字迹。
用那绺长发蘸着不知什么东西写的,歪歪扭扭的三个字:
“梳整齐”
林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,他踉跄着后退,手里的牛角梳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梳齿摔断了两根,断口处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,像是干涸的血。
他忽然想起母亲总说,外婆年轻时最爱梳头,每天要对着镜子梳半个时辰。后来外婆得了失心疯,总说镜子里有个女人跟她抢梳子,最后在一个雨夜,用断了齿的牛角梳划破了自己的喉咙。
母亲当时说这话时,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恐惧。
林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镜面。镜中的他脸色惨白,左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。而他的身后,赫然站着那个穿蓝布褂子的女人,正微微歪着头,手里拿着把断齿的梳子,对准了他的后颈。
“沙沙——”
梳头声又响起来了,这次格外清晰,仿佛就在他耳边。
林深想跑,双腿却像灌了铅。他眼睁睁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低下头,露出后颈,而女人手中的断齿梳,正一点点靠近那片皮肤。
镜面反射的光忽然变得刺眼,他在那片白光里,似乎看到了无数根长发从镜中涌出来,像潮水般漫过地板,漫过他的脚踝,缠绕住他的手腕。
“梳整齐……”
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呢喃,带着满足的叹息。
林深最后看到的,是镜中自己的后颈渗出了血珠,顺着脖颈往下流,染红了衬衫的领口。而那枚银质蔷薇发卡,别在他的头发上,在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。
后来有人发现,老宅二楼的穿衣镜前,跪着个年轻人。他的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,用红绳扎成了个发髻,后颈处有几道细密的伤口,像是被梳齿反复刮过。
他的眼睛瞪得很大,死死盯着镜面,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。
而那面镜子,干净得一尘不染,镜框上的缠枝莲纹里,缠着根又粗又长的黑发。
有人试着去拔那根头发,却发现它像长在木头里一样,纹丝不动。
再后来,那面镜子被打碎了。碎片清理干净的那天夜里,有邻居说,听到老宅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梳头声,“沙沙,沙沙”,梳到后半夜,忽然变成了女人的哭嚎。
哭声里,似乎还夹杂着梳子掉在地上的脆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