碎玉为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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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嫁给沈砚的第七年,他带回来一个姑娘。那姑娘眉眼像我,却比我年轻鲜活。

他让她住进主院,让我搬去偏房。全府上下都笑我:「正头夫人活得不如个外室。」

我安静地收拾行李,没有一句怨言。沈砚却摔了我的箱子:「你为什么不闹?」

我低头看着碎了一地的玉佩——那是我十六岁那年,他跪在雪地里亲手为我雕的。

当时他说:「碎玉为誓,此生绝不负卿。」现在玉碎了,诺言也该醒了。

---初雪来得悄无声息,细碎的雪沫子沾湿了庭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枯枝,

给灰败的冬日添上一点寂寥的白。我坐在窗边,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,

看着雪籽儿斜斜地打在窗棂上,聚成水痕,又蜿蜒滑落。第七年了。嫁给沈砚的第七个冬天,

似乎比以往都要冷一些。“夫人……”贴身丫鬟云舒快步走进来,

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,“爷、爷回来了!”我回头,看到她脸上欲言又止的神情,

心下沉了沉。沈砚归家本是常事,云舒不会如此失态。“还有……”她咬了咬唇,

声音更低了,“带了一位……姑娘回来。”指尖在冰凉的瓷杯上微微一顿。我垂下眼睫,

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:“哦?什么样的姑娘?”“看着……年纪很轻,

模样……”云舒偷偷觑了我的脸色,终究没敢说下去。我站起身,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,

声音平静得自己都觉得陌生:“走吧,去看看。”刚走到廊下,

便看见沈砚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走了进来。他披着玄色的大氅,身姿依旧挺拔,

风雪在他眉眼间留下了些许痕迹,却更添了几分沉稳冷峻。而他的身侧,

紧跟着一个穿着鹅黄色锦袄的少女。那少女约莫二八年华,眉眼弯弯,

顾盼间流转着一种鲜活的、几乎有些刺目的光彩。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,

她微微侧头对沈砚说着什么,唇角扬起,笑容娇憨。我的脚步顿在原地。像。真像。

不是十成十的相似,但那眉眼的轮廓,那笑起来微微上翘的唇角,几乎是我十六岁时的影子。

只是,她比我当年更明媚,更张扬,像初春枝头最嫩的那一抹新绿,饱含着蓬勃的生机。

而我,早已在年复一年的等待和沉寂中,磨尽了那点鲜活气儿。沈砚的目光越过庭院,

落在我身上,那眼神里没有什么温度,只有一种惯常的、几乎成了本能的淡漠。

他携着那少女走上前来,风雪的气息扑面而来。“站在这里做什么?”他开口,

声音也是冷的。我的目光从他脸上,缓缓移到那少女身上。少女也在好奇地打量我,

眼神清澈,带着一丝未经世事的无畏,甚至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……审视。

“这位是林薇薇林姑娘。”沈砚的声音打断了我无声的端详,他的介绍简洁得近乎吝啬,

“薇薇,这是夫人。”林薇薇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,

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:“薇薇见过夫人。”礼数周全,挑不出错处,

但那声“夫人”听在耳中,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刺挠。我微微颔首,算是回礼,

喉咙里有些发干,终究没能说出什么客套的话。沈砚似乎也并不期待我的回应,

他转向林薇薇,语气是我不曾听过的温和:“一路劳顿,累了吧?我先带你安顿下来。

”说完,竟不再看我一眼,径直引着那少女往主院的方向走去。主院。那是府中最好的院落,

坐北朝南,冬暖夏凉,曾是我和沈砚大婚时的居所。这些年,即便他鲜少踏足我的房间,

我也一直住在那里。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,呼吸都有些困难。

“夫人……”云舒在我身后,声音带着哭腔,小心翼翼地扶住我的手臂。我摆了摆手,

示意自己无妨。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追随着那两道身影,看着沈砚微微侧头,

对林薇薇低语了一句什么,引得她掩唇轻笑。鹅黄色的身影依偎在玄色大氅旁,

渐渐消失在通往主院的月亮门后。那画面,和谐得刺眼。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,

寒风卷着雪沫,直往领口里钻。我站在廊下,只觉得那股冷意,从四肢百骸,

一点点渗到了心里。不知过了多久,沈砚去而复返,独自一人走到了我面前。

他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,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。“薇薇以后就住在府里了。”他陈述道,

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,“主院宽敞亮堂,她身子弱,需要好好将养。

”我抬起头,静静地看着他,想从他眼中找到一丝一毫的愧疚或者不忍,但没有,

什么都没有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。他顿了顿,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,然后移开,

落在了我身后主院的方向,声音没有丝毫起伏:“你搬去西边的漱玉斋吧。”漱玉斋。

那是府邸最西边的一处小院,偏僻,狭小,常年不见多少阳光,冬日里阴冷潮湿得厉害。

通常是用来安置不受宠的妾室或者客居的远亲。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。

下人们虽然都垂着头,屏息静气,但我能感觉到那些投射在我背后的目光,

充满了同情、怜悯,或许还有……嘲讽。正头夫人,活得不如个外室。这句话,

即便没人敢当着我的面说,我也能从那些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眼神中读出来。

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我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,

甚至扯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:“好。我知道了。”沈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

似乎对我这过分平静的反应有些意外。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最终什么也没说,

转身大步离开。“夫人!您怎么就……”云舒终于忍不住,眼泪掉了下来,

“爷他怎么能这样!那漱玉斋怎么能住人!您才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啊!

”我看着沈砚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,只觉得浑身冰凉。“去收拾东西吧。”我轻声对云舒说,

语气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疲惫。回到主院,这里的一草一木,一桌一椅,

都残留着七年的痕迹。妆台上,还放着沈砚当年送我的那支赤金点翠步摇;床头的小几上,

是他某次出征归来,随手为我带的一只泥娃娃;还有窗前那架古琴,是他知我喜欢音律,

特意寻来……曾经,这里也有过短暂的、如同偷来的温情时光。云舒一边抹着眼泪,

一边指挥着小丫鬟们收拾我的衣物细软。她拿起那支步摇,哽咽着问:“夫人,

这个要带上吗?”我摇了摇头。徒留这些死物,又有什么意义?我的东西本就不多,这些年,

沈砚赏赐下来的绫罗绸缎、珠宝首饰,大多都锁在库房里,我鲜少动用。如今收拾起来,

也不过几个箱笼而已。最后,我的目光落在床头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上。打开匣子,

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白玉佩。玉佩的雕工算不得顶好,玉质却极温润,

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,中间是一个“砚”字。这是十六岁那年,沈砚跪在雪地里,

用了整整三天时间,亲手为我雕的。那时,他还是个不被家族看重的庶子,

我是家道中落的官家**。大雪纷飞,他揣着这枚好不容易寻来的玉佩,

在我家院门外跪了许久,手都冻僵了,只为在及笄礼上送给我。当时他说:“碎玉为誓,

此生绝不负卿。”少年的眼神炽热而真诚,映着皑皑白雪,亮得惊人。

那枚带着他体温的玉佩,被我贴身戴了许多年,直到后来他地位渐高,

送我的奇珍异宝越来越多,这枚玉佩才被我仔细珍藏起来,生怕在日常佩戴中有所损毁。

玉犹在,诺言却早已随风散了。我拿起那枚玉佩,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。

上面的“砚”字,曾经是我心底最滚烫的印记,如今却只觉得硌手。正准备将玉佩放入箱中,

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沈砚去而复返,脸色比刚才更加阴沉,

周身都笼罩着一层骇人的低气压。他大概是刚从林薇薇那里过来,或许是听她说了什么,

或许是单纯看我不顺眼。他一眼就看到了我手中拿着的玉佩,眼神骤然一冷。“收拾得倒快。

”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,“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给新人腾地方?

”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,细细密密的疼。我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将玉佩往箱子里放。

这个动作似乎激怒了他。他猛地一步上前,一把掀开了箱盖,里面的衣物细软散落一地。

他目光死死盯着我,像是要将我剥皮拆骨:“说话!你平日里不是最重规矩,最讲体统吗?

如今我带个女人回来,让你搬出正院,你连问都不问一句?你为什么不闹?

”为什么不像当年那个会因为别人一句轻慢就据理力争的少女?为什么不哭不闹,

不质问他为何背弃诺言?为什么还能如此平静,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,激不起半点涟漪?

他眼底翻涌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怒火,近乎粗暴地一把夺过我还没来得及放下的那枚玉佩,

高高举起——“砰——”清脆的碎裂声,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,刺得人耳膜生疼。

那枚承载着年少情深、承载着冰雪誓言的白玉,被他狠狠摔在地上,瞬间四分五裂,

碎片迸溅开来,有一小片甚至擦过我的裙角,留下浅浅的划痕。我低头,

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些破碎的玉片。云纹断了,“砚”字也裂开了。它们在冰冷的地面上,

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、同样冰冷的光。七年来的委屈、隐忍、不甘、期盼,

仿佛都随着这一摔,彻底碎裂开来。原来,心死的时候,是听不到声音的。

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痛,只是觉得空。仿佛胸腔里最重要的那块东西,随着那枚玉佩,

一起碎了,化了,没了。周围死一般的寂静。下人们早已吓得跪倒在地,云舒捂着脸,

无声地流泪。沈砚似乎也愣住了,他看着地上的碎片,又看看我,胸口剧烈起伏着,

眼神里有一瞬间的茫然和……慌乱?我慢慢地、慢慢地蹲下身,伸出手,极其小心地,

将那些比较大的玉碎片,一片、一片,捡了起来。碎玉的边缘锋利,划破了我的指尖,

沁出鲜红的血珠,我却浑然不觉。直到将所有能找到的碎片都拢在掌心,我才抬起头,

看向依旧僵立在原地的沈砚。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没有眼泪,没有愤怒,甚至没有悲伤。

只是用一种平静到了极点的,近乎虚无的目光看着他。然后,我轻轻开口,声音不大,

却清晰地响在每个人的耳边。“玉碎了。”顿了顿,我扯了扯嘴角,像是在笑,又不像。

“也好。”我说。“诺言也该醒了。”沈砚瞳孔骤缩,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。

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
他看着我平静无波的眼睛,那双曾经映满他身影的眸子,此刻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灰烬。

他几乎是踉跄着,后退了一步。我没有再看他,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冰冷的碎玉,直起身,

对跪在地上的云舒轻声道:“我们走吧。”雪还在下,漱玉斋里果然又小又冷,炭火不足,

被衾冰凉。云舒一边流泪一边忙着生火盆,收拾床铺。

我将那些碎玉用一方干净的绢帕仔细包好,放进了那个空荡荡的妆匣最底层。

关上匣子的那一刻,我知道,关住的是我整个曾经炽热如火的年少,

和那场持续了七年的、自欺欺人的幻梦。窗外,夜色渐浓,风雪未停。而我心里的那场大雪,

在这一夜,下得比窗外更大,更冷,覆盖了一切。---搬进漱玉斋的第七日,

炭火依旧供应不足。送炭的小厮态度敷衍,言语间甚至带着几分轻慢:“对不住了夫人,

如今府里用度紧张,林姑娘那边畏寒,爷吩咐了,要紧着主院先用。”云舒气得脸色发白,

正要理论,被我轻轻拉住了手腕。“无妨。”我摇了摇头,“将窗子开条缝吧,屋里闷。

”云舒红着眼睛去开窗,嘴里忍不住低声抱怨:“爷也太狠心了……这才几日,

下人们就敢这般作践您……”作践?我望着窗外漱玉斋荒芜的庭院,

几丛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。比起沈砚亲手摔碎那枚玉佩时的决绝,这些下人的势利眼,

又算得了什么?心死了,身外之苦,反而变得模糊起来。倒是府里的其他几位,

开始坐不住了。最先来“探望”的,是掌管中馈的二房婶娘周氏。她带着一股浓郁的香风,

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缎袄子,脸上堆着虚假的关切。“侄媳妇啊,你可要想开些。

”她握着我的手,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刺得我眼疼,“男人嘛,

尤其是砚哥儿如今这样的身份地位,哪个不是三妻四妾?那林姑娘……虽说来历不明,

但瞧着是个乖巧的。你且放宽心,正室夫人的体面,总归是在的。”她话里话外,

无非是提醒我已然失势,又暗示林薇薇来历可疑。我垂着眼,安静地听着,不置一词。

周氏自觉无趣,又假意安慰了几句,留下几包据说是“上等”的陈年茶叶,便扭着腰肢走了。

接着是三房的小姑子沈玉娇。她年纪小,心思浅,几乎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。“大嫂,

你以前不是总端着架子教训我要守规矩吗?”她撇撇嘴,打量着漱玉斋简陋的陈设,

“如今看来,规矩守得再好,也比不上会撒娇卖痴的。你看那个林薇薇,

把大哥迷得神魂颠倒的,连主院都让给她住了。要我说,你就是太死板了!”我抬眸,

淡淡地看了她一眼。沈玉娇被我看得有些发毛,嘟囔了几句“没趣”,也悻悻离开了。

这些声音,如同耳边风,吹过便散了。直到沈砚的胞妹,沈玉茹的到来。

沈玉茹与我年纪相仿,未出阁时关系还算亲近。她嫁得不远,闻讯特意回府。见到我,

她未语泪先流,紧紧抓着我的手:“嫂嫂,你受委屈了……”这一声“委屈”,

险些让我筑起的心防裂开一道缝隙。她挥退下人,压低声音,

眼中带着真实的忧虑和愤怒:“哥哥他真是鬼迷心窍了!母亲去得早,父亲又不管事,

如今谁也劝不动他。那林薇薇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,“我瞧着不像个安分的,嫂嫂,

你万不可就此灰心,总要为自己打算才是。”我拍了拍她的手,勉强笑了笑:“我知道。

谢谢你,玉茹。”打算?我还能如何打算。碎玉之时,我便已心灰意冷。沈玉茹走后,

漱玉斋再次恢复了冷清。云舒打听来的消息,无非是爷如何宠爱林姑娘,陪她游湖赏雪,

为她一掷千金搜罗珍奇玩意儿,甚至因为她一句“喜欢听琴”,

便将我库房里那架名贵的“焦尾”古琴搬去了主院。“夫人!那琴是您的嫁妆!

”云舒气得浑身发抖。我闭上眼,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沈砚摔碎玉佩时那狠绝的眼神。

连誓约都可碎,一架琴,又算得了什么?日子一天天过去,如同死水。直到年关将近,

府中筹备除夕家宴,周氏大概是忙不过来,或是想看我笑话,

竟派人来请我出去“帮衬帮衬”。我本欲推辞,却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。或许,心底最深处,

还残留着一丝不甘,想亲眼看看,他是如何待她的。家宴那晚,府中张灯结彩,热闹非凡。

我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衣裙,刻意选了最不起眼的时辰,悄无声息地步入花厅。然而,

一进门,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目光的焦点。厅内瞬间安静了一瞬。

各种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在我身上,探究的,同情的,嘲弄的。沈砚坐在主位,

林薇薇就紧挨在他身边,穿着一身正红色遍地织金锦袄,头戴赤金红宝头面,明艳照人,

几乎刺痛了我的眼。那是正室才能穿的颜色。而沈砚,正侧头与她低语,

唇角带着我许久未曾见过的柔和弧度。我的出现,打断了他的惬意。他抬眸看来,

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件旧衣上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眼神瞬间冷了下去,

带着明显的不悦。林薇薇也看到了我,她脸上笑容不变,甚至更加甜美,

主动开口道:“夫人来了?快请入座吧。”那语气,俨然已是女主人的姿态。

周氏笑着打圆场,将我安排在次席,位置偏僻。我安静地坐下,眼观鼻,鼻观心,

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我不相干。席间,丝竹悦耳,推杯换盏。林薇薇妙语连珠,

不时引得沈砚展颜,周氏等人更是极力奉承。我如同一个局外人,冷眼看着这幕繁华喧嚣。

酒过三巡,林薇薇起身,说是要亲自为爷斟酒。她端着酒壶,袅袅娜娜地走向沈砚,

经过我身边时,脚下不知怎的忽然一崴,整个人惊呼一声,朝着我这边倒来!“小心!

”“薇薇!”几声惊呼同时响起。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她一把,指尖刚触到她的衣袖,

她却像是被什么大力推搡一般,惊叫着向后倒去,手中的酒壶“哐当”摔在地上,酒液四溅。

“啊!”她跌坐在地,捂住脚踝,泪眼盈盈地看向沈砚,声音带着哭腔,

“爷……我的脚……”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。沈砚已猛地站起身,大步冲了过来,

一把将林薇薇打横抱起,眼神如冰刃般狠狠剜向我,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:“苏晚晴!

你就如此容不下她?!众目睽睽之下,竟敢推人!”花厅内再次死寂。
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,充满了震惊、鄙夷,仿佛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。

我看着沈砚那写满心疼与愤怒的脸,

看着他怀中泫然欲泣、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得意弧度的林薇薇。心,

像是被浸泡在数九寒天的冰窟里,连最后一点残存的、可笑的期望,也彻底冻结了。

我没有辩解。甚至没有去看沈砚那双被怒火烧红的眼睛。我只是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站起身,

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。然后,在满厅寂静和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,转过身,

一步一步,极其平稳地,朝着漱玉斋的方向走去。身后,似乎传来沈砚愈发暴怒的呵斥,

还有林薇薇委屈的啜泣,周氏假惺惺的劝解……但这一切,都变得很遥远,很模糊。

风雪扑面而来,吹在脸上,冰冷刺骨。我却觉得,比不过刚才他那一眼的万分之一寒。

回到漱玉斋,云舒看着我毫无血色的脸,吓得魂飞魄散:“夫人,您怎么了?

家宴上发生什么事了?”我摇了摇头,径直走到妆台前,坐下。

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,眼神空洞,没有一丝生气。原来,哀莫大于心死,是真的。

连眼泪,都流不出来了。我打开妆匣最底层,拿出那方包裹着碎玉的绢帕。

冰凉的碎片硌着指尖,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。“云舒。”我轻声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
“夫人?”“去请个大夫来。”我顿了顿,补充道,“要稳妥的,嘴严的。”云舒愣了一下,

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,脸上瞬间血色尽失,

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:“夫人……您、您难道是……”我没有回答,

只是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。这里,似乎有了一个微弱的、不该存在的悸动。

是在碎玉之前那唯一一次,他醉酒后闯入我房中,意识不清时留下的孽缘?还是更早之前?

我不确定。但这个孩子的到来,不是在绝望中开出的希望之花。而是压垮我的,

最后一根稻草。也是在将我,推向另一个不可预知的深渊。

我看着镜中自己那双枯井般的眼睛,一点点,沉淀下某种近乎冷酷的决绝。沈砚。林家。

这吃人的侯府。你们欠我的。该还了。大夫确诊我有孕那日,

沈砚正为林薇薇在庭院里放了一整夜的烟花。碎玉的伤口还在掌心隐隐作痛,

我却对着诊脉的秦太医笑了。「三个月了?」我抚着小腹,声音轻得像雪落,「烦请先生,

暂且保密。」他收起药枕,目光复杂地看着我腕间旧伤:「夫人,郁结于心,于胎儿无益。」

窗外烟花炸响,映亮我眼底冰封的湖。「无妨。」我将一锭银子推过去,「这孩子,

本就不是为‘父亲’生的。」——我要他生来就踩着碎玉,做我复仇最利的刃。

秦太医的手指从我腕间移开,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,

与窗外隐约传来的硫磺气息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种古怪而刺鼻的味道。

他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,沉吟片刻,方才开口,声音低沉而谨慎:“夫人……脉如走珠,

是滑脉无疑。依脉象看,已有三月余了。”三个月。正是在那场碎玉风波之前。

是那晚他醉酒,带着一身寒意闯入漱玉斋,将我按在冰冷的床榻间,

唇齿间含糊地唤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,却又在我身上索取温暖时留下的痕迹?还是更早,

在他尚未带回林薇薇,我们之间虽已冷淡如冰,却仍维持着表面夫妻礼仪的某次?不重要了。

我缓缓将手收回,宽大的衣袖遮住了腕间一道淡粉色的旧疤——那是很久以前,

他与人争锋受伤,我情急之下徒手去握对方刀刃留下的。当时血流如注,他抱着我,

声音发颤,说此生定不负我。如今,疤还在,诺言早已腐烂。

掌心被碎玉划破的伤口已经结痂,但此刻仿佛又隐隐作痛起来。我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,

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,一种微弱的、陌生的悸动,像冰封的湖底深处,

悄然游过一尾鱼。窗外,恰好一朵巨大的烟花“嘭”地炸开,

绚烂的金色光芒瞬间映亮了漱玉斋简陋的窗棂,也映亮了我毫无波澜的脸。光芒褪去后,

留下更深的沉寂和黑暗中硫磺的余味。我抬起头,对着面色凝重的秦太医,

极轻、极缓地扯出一个笑容。那笑容里没有即将为人母的喜悦,只有一片荒凉的冰冷。

“三个月了?”我的声音轻得像窗外飘落的雪沫,“烦请秦先生,暂且为我保密。

”秦太医收拾药枕的动作顿了顿。他年近花甲,在太医院任职多年,

见惯了高门大宅里的阴私龌龊。他看着我,目光落在我腕间那道旧疤上,

又移向我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,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与复杂。“夫人,”他叹了口气,

语重心长,“您脉象虽稳,但忧思过重,郁结于心。长此以往,于胎儿……终究无益。

还需放宽心绪,静心养胎才是。”又一声烟花炸响,紫色的光晕透过窗纸,

在我眼底明明灭灭。放宽心绪?静心养胎?在这吃人的侯府,

在我夫君带着新宠肆意欢笑的烟花下?我眼底那片冰封的湖,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。

“无妨。”我将早已准备好的一锭足银推到他面前,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,

“这孩子,”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小腹上轻轻划过一个保护的弧度,语气却斩钉截铁,

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,“本就不是为他那个‘父亲’生的。”秦太医瞳孔微缩,

愕然地看着我。我迎着他的目光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:“我要他生来,

就踩着那地上的碎玉,做我复仇最利的刃。”话音落下的瞬间,窗外又一簇烟花升至顶点,

轰然绽放,将半边天空映得亮如白昼。那璀璨的光芒短暂地驱散了漱玉斋的阴暗,

也照亮了我眼中从未有过的、冰冷而坚硬的决心。秦太医拿着银锭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,

最终,他将银子收入药箱,深深看了我一眼,什么也没再说,提起药箱,躬身退了出去。

门被轻轻合上,隔绝了外面喧嚣的烟花声,也隔绝了那个看似繁华热闹,

实则冰冷彻骨的世界。云舒一直守在门外,此刻几乎是扑了进来,脸上毫无血色,

嘴唇哆嗦着:“夫人……您、您真的……”她的目光落在我依旧平坦的小腹上,

眼泪瞬间涌了出来,却不敢大声哭,只能压抑着抽泣,“这……这是好事啊夫人!有了孩子,

爷他……他总会回心转意的!”“回心转意?”我轻笑出声,那笑声干涩而凄凉,

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,“云舒,你还在做梦吗?”我站起身,走到窗边,

推开一丝缝隙。寒冷的夜风夹杂着烟花燃尽后的硝石味道灌入,吹动我额前的碎发。

远处主院的方向,依旧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,还有林薇薇那娇脆如银铃般的笑声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