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林悠悠】
大学生活,像一盒刚刚拆封的、口味未知的糖果,充满了各种令人心跳加速的崭新诱惑。
艺术学院的教学楼独树一帜,充满了不规则的几何感和跳跃的色彩。巨大的落地窗将清晨的阳光毫无保留地迎进来,在布满各色颜料痕迹的原木地板上投下斑斓跳跃的光影。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特有的辛辣、素描铅笔的炭粉味,还有一种名为“自由创作”的、令人兴奋的气息。
第一堂专业课上,那位扎着小辫、浑身艺术气息的老师鼓励我们“打破所有框架,释放被禁锢的天性”。我坐在一群未来可能成为伟大艺术家的同学中间,看着他们染成彩虹般的头发、充满个人风格的破洞牛仔裤和oversize的涂鸦T恤,感觉自己身上那件普通的浅灰色卫衣和牛仔裤,显得格外“乖巧”。但内心是澎湃而雀跃的,就像一只终于被放出精致鸟笼的金丝雀,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向更广阔的天空,振动自己或许还不够强壮的翅膀。
随堂速写,老师给出的主题是“身边”。我握着炭笔,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——画板、石膏像、身边同学专注的侧脸……然而,笔尖却仿佛有自己的意志,在雪白的画纸上沙沙游走,不过寥寥数笔,一个清瘦的、穿着白T恤的侧影便逐渐清晰。他随意地倚着单车,眉眼干净,鼻梁挺直,嘴角带着点漫不经心的、浅浅的弧度,是独属于少年的那份清爽与骄傲……
等我猛地回过神来,看着画纸上那个熟悉得几乎能闭着眼睛描摹出来的人影,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吓了一跳,赶紧用几笔凌乱潦草的线条,近乎粗暴地把它涂成一团模糊的灰黑色。真是画魔怔了!身边明明都是充满新鲜感的新同学和新环境,我画顾言那个家伙干嘛?
下课铃响,我随着喧闹欢快的人流挤出教学楼,温暖的夕阳余晖洒在身上,驱散了空调房里带出的凉意。我深吸一口这混合着颜料和自由味道的空气,感觉好极了。拿出手机,点开微信,手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、习惯性地滑到和顾言的对话框。上一次聊天还停留在今天早上他催我出门,我回了他一个愤怒的兔子表情。
我对着艺术学院那栋设计感十足的、有着漂亮弧形拱门的主楼拍了张照片,发了过去,配上文字:「看!朕未来的江山![得意][转圈]」
等了几分钟,对话框依旧安静,没有弹出新的回复。
大概计算机系的课程比较枯燥漫长吧?或者,他也在忙?我耸耸肩,把心头那丝微小的、像是水底气泡般轻轻冒头的失落感按下去,把手机塞回口袋。没关系,林悠悠,这才是独立生活的第一步!总要习惯没有他随时回复信息的日子!我给自己打着气,决定独自去探索一下传说中好吃得能让人咬掉舌头的第五食堂。
【顾言】
计算机学院的教学楼与艺术学院形成了鲜明对比,它严谨、冷静,线条硬朗,像是沉默的巨人。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大量电子设备运行时散发的、略带焦灼的气息。宽敞的阶梯教室里,冷气开得很足,教授正在台上用平稳的语速讲解着程序设计基础,逻辑严密,环环相扣。
我坐在靠窗的位置,阳光同样努力地穿透玻璃,却显得收敛而富有规律,只在桌面上投下一块规整的光斑。这些基础内容对我而言并不难理解,注意力便偶尔像断了线的风筝,飘向窗外,想着隔壁那栋色彩斑斓、仿佛自带音效的艺术楼里,某个人现在在做什么。
以林悠悠那种跳脱又容易投入的性子,大概正像一只掉进巨大米缸的小老鼠,快乐得忘乎所以吧?会不会又因为画得太专注,完全忘了下课时间,等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来?
“同学,打扰一下,”旁边一个戴着黑框眼镜、看起来有些腼腆的男生凑过来,压低声音,“你好,我叫李哲。能问问你旁边这个位置有人吗?”
我收回飘远的思绪,目光从窗外移回,淡淡摇头:“没有。”
“太好了。”他像是松了口气,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,“我看你笔记记得真简洁清晰,以后课上要是有没听明白的地方,能借我参考一下吗?”
“可以。”我言简意赅地回应。大学里的人际关系,似乎比高中更直接,带着某种目的性,但也更简单。
这时,前排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女生回过头来,笑容明媚,声音清脆:“你们好呀,我是孙倩。同学,听你口音好像是本地人?感觉你对学校很熟悉的样子。”
“嗯。”我点头,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展开。
她却似乎很有谈兴,身体又转过来一些:“那太好了!以后要是有什么不懂的或者哪里好玩好吃的,可以问你吗?对了,刚才看你是一个人来上课的,你女朋友……没考我们学校吗?”
女朋友?
这个词像一颗意料之外的小石子,突兀地投入我平静的心湖,漾开一圈清晰的、无法忽视的涟漪。林悠悠那张总是气鼓鼓或笑嘻嘻的脸几乎瞬间就跳了出来,但某种下意识的、想要划清界限或者说保护什么的心情,让我立刻生硬地否认:“不是。”顿了顿,又补充了两个字,语气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疏离,“邻居。”
“哦——青梅竹马呀!”孙倩露出了一个恍然又带着点微妙笑意的表情,很识趣地笑了笑,转回身去了。
邻居。青梅竹马。
这两个词在舌尖无声地滚过,却感觉异常苍白和单薄,根本无法准确涵盖我和林悠悠之间那种盘根错节、渗透到彼此生活每一个缝隙的关系。她不仅仅是邻居,不仅仅是青梅竹马。那到底是什么呢?朋友?似乎太轻。那又该用什么词来形容?
口袋里的手机无声地震动了一下,我趁教授转身在黑板上书写代码示例的空隙,拿出来快速看了一眼。是林悠悠发来的照片,艺术系那造型独特的拱门,还有她那标志性的、得意洋洋仿佛征服了世界的语气。
嘴角完全不受控制地、极其微小地上扬了一下。能清晰地想象出她此刻一定昂着小小的脑袋,像只终于拥有了自己领地的、骄傲又神气的小猫咪。
「嗯,看到了。好好建设你的江山,别第一天就把颜料打翻在自己身上,哭着脸回来。」我快速敲击屏幕回复,带着我们之间惯有的、熟稔的调侃语气。
刚点击发送,教授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这个方向,我面不改色地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,塞回口袋,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投影幕布上那些不断跳动的、理性的代码字符上。
只是,心底某个角落,因为那句急于撇清的“邻居”,和手机里那张充满她个人印记的、感性的照片,变得有些微妙的不同,一种难以言喻的烦闷悄然滋生。大学的十字路口,我们似乎正被潮流推着,走向不同的方向,这让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,那条一直并联在我们之间的、无形的、名为“习惯”的线,可能会因为这点初显的“距离”,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显眼和……令人不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