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零一七年的梅雨季格外黏腻,到处都是湿漉漉的,闷得人透不过气。
我那辆老别克凯越在泥泞的机耕道上吭哧吭哧地爬,底盘被碎石刮得直叫唤。
雨刮器早就老化了,刮在玻璃上嘎吱嘎吱响,跟催命符似的。我是不愿意来的。
但这世上很多事,不是你愿不愿意就能了结的。二叔那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,
我正跟几个退二线的老哥们儿在茶楼里搓麻将,面前堆着几张粉色钞票,手气正旺。
电话那头二叔的声音听着又闷又哑,透着一股子阴森:“大侄子,那事儿得办了。
云海高速马上要推到龙首岭了,再不动手,那一百五十万就得打水漂了。”我夹着听筒,
打出一张八万,心里咯噔一下。一百五十万,在龙首岭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,
够全村老少吃喝三年的。但我也知道,这钱烫手,搞不好能把人烫脱一层皮。
二叔嘴里的那事儿,说白了就是迁坟。这几年**搞基建,
高速公路和高铁线像蜘蛛网一样往山沟沟里扎。逢山开路,遇水架桥,遇到祖坟自然就得迁。
政令是好的,给抚恤,让老百姓体体面面把先人换个地方安顿。可这经一到下面,
就被歪嘴和尚念歪了。龙首岭这帮人,平时看着蔫头耷脑,一听说要修路,那眼珠子都绿了。
一夜之间,荒山上能多出几百座新坟。有把自家猪骨头埋进去充数的,
有把几十年前夭折的婴儿拿出来说成是义烈的,五花八门。二叔是村长,
在这位置上从大包干坐到了全面小康,头发都熬白了,为人处世愈发老练阴沉。他找我,
是因为我以前在青石州民事局当过几年副局长,虽然早退下来了,但人面还在,
尤其是在安葬司那一块,说得上话。他需要我给一座特殊的坟盖个章,定个流浪义烈的性子,
好多拿那一笔高额抚恤。车子终于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熄火了。我推门下车,
脚脖子直接没进了黄泥里。这雨下得人心烦意乱。村里静悄悄的,
只有几声狗叫在雨幕里传得老远。二叔披着件军绿色的雨衣,站在祠堂门口等我。几年不见,
他又干瘪了不少,像根风干的老丝瓜,只有那双眼睛还贼亮,透着股精明算计的劲儿。
“来了。”他递给我一支烟,也不点火,就那么夹在耳朵上,怕雨淋湿了。“我不来行吗?
你都把话说到那份上了。”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,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“东西准备好了?
”二叔嘿嘿一笑,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烂牙:“万事俱备,就缺你来坐镇了。走,
先去家里吃口热乎的。”他家还是那座三层小洋楼,外面贴着白瓷砖,里面却阴暗潮湿。
堂屋正中间供着先贤像,两边贴着早已褪色的对联。
桌上摆了几个硬菜:红烧肉、焖土鸡、还有一盘子黑乎乎的腊肉。
几个村里的壮劳力已经围坐在那儿了,见我进来,都拘谨地站起来,喊着“陈局”。
我摆摆手,示意他们坐下。这些面孔我都熟,小时候都在一条河沟里扑腾过。几十年过去,
艰辛的日子让他们的脸变得又黑又皱,见我看过去,便下意识地避开视线。
这几个人是二叔在村里的老班底,这次迁坟,具体的脏活累活自然都由他们来干。酒过三巡,
气氛才算活络了点。二叔喝了二两老白干,话匣子打开了。“大侄子,你也别怪二叔心黑。
这年头,撑死胆大的,饿死胆小的。上面拨下来的款,层层盘剥,到咱手里还能剩几个子儿?
龙首岭穷了十八辈子了,好不容易盼来条路,不想点辙,这辈子都翻不了身。
”二叔敲着桌子,唾沫星子乱飞。我抿了一口辣嗓子的白酒,冷眼看着他表演。
这话他说了三十年了,每次搞点什么幺蛾子都是这套说辞。“那座坟,到底是谁的?
”我放下酒杯,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。桌上瞬间安静下来,只有外面的雨声更大了,
哗啦啦地砸在屋顶的石棉瓦上。几个壮汉低头扒饭,不敢看我。二叔眯起眼睛,点了根烟,
深吸一口,烟雾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缭绕:“还能是谁的,一个要饭的呗。
三年前死在后山破庙里的,也没人认领,我就让人草草埋了。这次正好用上。
”我盯着他的眼睛,心里清楚他在撒谎。一个普通要饭的,值得他这么大费周章?
还非得拉我下水?龙首岭后山那片乱坟岗,埋的无主孤魂多了去了,随便挖一个都行,
何必非要指定那一个?“二叔,咱明人不说暗话。你要是想让我帮你跑通关系,
就得跟我交个实底。不然这事儿我办不下去。”我从兜里掏出自己的中华烟,散了一圈。
二叔吧嗒吧嗒抽着烟,沉默了半晌。我注意到他夹烟的手指在微微发抖,看来还隐瞒了什么。
他挥挥手让其他人先出去。屋里就剩咱爷俩,空气里的霉味似乎更重了。“大侄子,
你还记得六八年,咱村来的那个女知青不?叫林……林什么云的。”二叔的声音压得极低,
透着一股子小心翼翼的阴沉劲儿。我脑子里嗡的一声。林晓云。我怎么可能不记得。
那是我青春期躁动的念想。她是从沪城来的,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衫,
扎着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,说话声音温软轻柔,带着南方特有的腔调。那时候我才十五六岁,
整天围着她转,抢着帮她干农活,就为了听她喊一声“小陈弟弟”。后来……后来她死了。
说是失足落水淹死的。尸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在水里泡得变了形,肿胀不堪,
完全认不出原来的清秀模样。村里人嫌晦气,草草办了丧事,就把她埋在了后山。
“你提她干什么?”我感觉喉咙有点发紧。二叔抬起眼皮,
浑浊的目光里闪过一丝诡异的神色:“那坟里埋的,就是她。”“你疯了!
”我猛地一拍桌子,震得碗筷乱跳,“她都死了四十多年了!你现在把她挖出来充义烈?
你还要不要脸?”二叔也不恼,只是阴恻恻地笑:“大侄子,你先别急着骂。
你知道她当年是怎么死的吗?”我愣住了。当年村里的说法是她去河边洗衣服,
不小心滑下去的。难道还有隐情?“嘿嘿,什么失足落水。那是她自己跳下去的!
”二叔压低声音,凑到我跟前,嘴里的酒气直冲我的鼻子,“她肚子里有了种,怕被人知道,
这才走了绝路。”如同晴天霹雳。我僵在座位上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林晓云怀孕了?谁干的?
“你也别猜了。那年头,村里那点破事儿你还不清楚?几个造反派头头,哪个**是干净的?
”二叔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,冷哼一声,“反正人死如灯灭,这事儿烂在肚子里几十年了。
现在把她挖出来,给她安个抗洪义烈的名头,也算是给她正名了,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?
”我看着眼前这个干瘪的老头,突然觉得不寒而栗。“那孩子……是谁的?
”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二叔的眼神闪烁了一下,避开了我的目光,
端起酒杯猛灌了一口:“这谁说得清。行了,陈年旧事提它干啥。今晚动手,没人注意。
你到时候在现场做个见证,拍几张照片,明天早上你把手续一办,钱一下来,
少不了你那一份。”我没再说话,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灌着劣质白酒。胃里火烧火燎的,
心里却是一片冰凉。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,自己正被二叔拖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。
但在金钱的诱惑下,仅存的那点良知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我默许了这场荒唐的掘坟闹剧,
也注定要为此背负一身洗不净的泥点子。……雨越下越大,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。下午四点,
二叔就坐不住了。他像热锅上的蚂蚁,在堂屋里转了好几圈,最后把烟**往地上一扔,
咬牙切齿地说:“不等了!现在就上山!”“现在?”我看了看外面瓢泼似的大雨,
“哪有这大白天迁坟的?不怕冲撞了人?”“这鬼天气,鬼才出来晃悠!”二叔不由分说,
给那几个壮汉一人发了一件雨衣,扛着锄头铁锹就冲进了雨幕里。我只能跟上。
我们一行五六个人,穿着雨衣,扛着锄头铁锹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摸去。
二叔走在最前面,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马灯。到了后山乱坟岗,雨水已经把地浇得透湿,
一脚踩下去,黄泥浆子能溅到膝盖上。二叔站在坟堆中间,显得异常亢奋。
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,并没有直接走向某个特定的坟包,而是大手一挥,
指着一大片区域:“挖!这一片,都翻一遍!”我看得直皱眉。迁坟讲究个定穴,
哪有他这样跟犁地似的乱翻?“二叔,你到底记不记得林晓云埋哪儿了?”我忍不住问道。
二叔没理我,他像个监工一样,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回走动,
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挖开的土坑。几个壮劳力不敢多问,抡起膀子就开始干。
泥泥土混着雨水,黏糊糊的,每一锄下去那股深埋地底的腥臊恶臭就浓烈几分。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这片乱坟岗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。挖出来的无主孤骨不少,
随手就被扔到一边。二叔越来越焦躁。他常常蹲在一个刚挖开的坑边,
用铁锹在那烂泥里胡乱搅动,
嘴里不停地念叨着:“怎么会没有呢……明明就在这一片的……”我撑着伞站在一旁,
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,心里只觉得他大概是老糊涂了。四十年过去了,地貌变迁,
雨水冲刷,记不清具**置也正常。我以为他是在找林晓云的坟。天色渐渐暗了下来,
雨还在下。雨势稍微小了点,但风更大了,刮得山林呜呜作响,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嚎。
一直折腾到晚上七点多,天都已经全黑了,只有几盏昏黄的马灯在风雨中摇曳。
灯光在雨雾中摇曳不定,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
奇形怪状地投射在湿漉漉的山石上大家都累得够呛,我也冻得直哆嗦。
就在我都快失去耐心的时候,角落里传来一声喊:“挖到了!这边有个棺材!
”二叔赶紧凑过去,用马灯照着。只见泥土里露出一角腐烂的棺材板。那棺材用料极差,
就是几块薄薄的松木板钉起来的,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。“小心点,别把骨头弄散了。
”二叔叮嘱道。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棺材盖掀开。一股更加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,
熏得我差点把晚饭吐出来。我捂着鼻子凑过去看了一眼,里面只剩下一堆黑乎乎的骸骨,
散乱地堆在一起,衣服早就烂光了。就在这时,
一个一直没吭声的年轻人突然惊叫了一声:“叔,你看这是啥?”他从那堆骸骨下面,
摸出了一个油纸包。那油纸包包得严严实实,虽然外面已经沾满了泥浆,但还没烂透。
二叔一把抢过去,小心翼翼地剥开那一层层油纸。我们几个人都围了上去,屏住呼吸。
最后一层油纸打开,里面竟然是一本红塑料皮的《先贤语录》,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。
二叔拿起那张照片,借着马灯的光看了看,脸色瞬间变得煞白。他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,
连马灯都差点拿不稳。我凑过去一看,那是一张两寸的黑白合影。照片上,
年轻时的二叔穿着一身不合体的旧军装,胸前别着徽章,笑得一脸灿烂。而站在他旁边的,
正是扎着两条大辫子的林晓云。她的手,轻轻地搭在二叔的胳膊上。
轰隆——天边滚过一道闷雷,闪电瞬间照亮了二叔那张惨白的脸。我全明白了。那孩子,
是二叔的。难怪他这么多年一直守在龙首岭,哪儿也不去。难怪他非要指定这座坟。
他不是为了钱,或者是,不全是。“二叔,你藏得够深啊。”我盯着他,语气里没有嘲讽,
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。二叔身子一晃,一**坐在泥水里。他死死地攥着那张照片,
浑浊的老泪混着雨水流了满脸。“晓云啊……”他垂着头喃喃自语,声音有些沙哑。
我看着这一幕,心里五味杂陈。这桩捂了四十年的陈年旧事,就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,
毫无遮掩地摊开了。原来,当年二叔作为村里的民兵连长,利用职务之便,
和林晓云有了私情。后来林晓云怀孕,二叔怕影响自己的前途,逼她打掉孩子。
林晓云性子烈,死活不肯,最后万念俱灰,跳了河。二叔为了掩盖真相,利用手中的权力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