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识沉浮的最后,是乱葬岗刺骨的寒风,卷着肮脏的雪沫,抽打在她早已麻木的脸上。
胸口那支来自“王师”的箭矢,带来的冰冷,远比这永昌二十年的严冬更甚。叛国者之女。
这就是她,楚清欢,定国公府嫡女,生命的终章。---一缕熟悉的、清甜的梨花香,
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。楚清欢猛地睁开眼,鲛绡帐顶柔和的光线让她一阵眩晕。
她急促地喘息着,手死死捂住胸口,那里光滑平整,没有箭疮,
没有那彻骨的、冻结血液的寒意。“**,您醒了?”丫鬟云舒听见动静,掀开帐幔,
脸上带着她记忆里早已模糊的温柔笑意,“可是被雨声惊着了?时辰还早,再歇会儿吧。
今早小厨房特意做了您爱吃的桂花糖糕。”永昌十七年,四月十二。她回来了!真的回来了!
回到了父兄奉命出征玉门关、奔赴那场必死之局的前三个月!巨大的狂喜如潮水般涌上,
旋即被更汹涌的悲恸和决绝淹没。前世,父兄三人血战殉国,尸骨无存,换来的不是哀荣,
而是通敌叛国的滔天污名,是楚家百年清誉尽毁,是家破人亡,
是她仓皇奔逃最终被射杀于野的结局。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
细微的刺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过来。这一世,纵然拼尽所有,她也绝不允许悲剧重演!
从那天起,楚清欢依旧是那个眉眼精致、举止合宜的国公府嫡女,但只有她自己知道,
内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。那双清澈的杏眸深处,属于十四岁少女的天真烂漫悄然褪去,
沉淀下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沉静与冷冽。像一口古井,表面波澜不惊,
内里却暗流汹涌。她开始不动声色地筹谋。借着母亲早逝、自己逐渐接手部分中馈的便利,
她以添置首饰、收集孤本古籍为名,悄悄将自己的份例和母亲留下的嫁妆银子,
通过外祖家留下的、绝对忠心的老仆经营的隐秘铺面,换成一笔笔不易追踪的金银,
匿藏在京郊几处毫不起眼的田庄里。过程繁琐而惊心,每一步都如履薄冰。
她不敢动用府中公账,只能一点点抠出自己的用度。那只赤金璎珞圈,她摩挲了许久,
最终还是没有舍得当掉,那是父亲送她的及笄礼。她当掉的,
是母亲留下的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,当票在手心攥得几乎要被汗水浸烂。
这是为最坏的情况留下的退路,渺茫,却必须抓住。她更加留意朝堂动向。
借着给父亲送参茶、在书房找兵书游记的机会,她凝神细听父亲与幕僚、兄长的谈话,
每一个关于边关、关于北狄、关于朝中人事调动的字眼,都像碎片般被她收集起来。
在父兄于练武场切磋后休息时,她会“无意”间问起玉门关的地势,北狄骑兵的战法,
粮草补给的关键。她像个最耐心的猎手,在蛛丝马迹中拼凑着那场巨大阴谋的轮廓。
左相赵崇,监军太监高德,还有……那位端坐龙椅,对楚家军功早已心生忌惮的陛下。
前世的碎片在她脑中逐渐清晰,寒意从心底丝丝缕缕渗出。她开始“胡闹”。
今日重金请来游方道士,在父亲必定路过的花园水榭,高声断言府上西北方位煞气冲天,
主血光兵戈,年内不宜西行。
明日又“偶然”得了前朝某名将因孤军深入、后援不继而全军覆没的兵书注解,
“恰好”遗落在兄长楚清澜惯常休憩的凉亭石凳上。她甚至凭着前世的记忆,
模仿北狄文书的粗犷笔触和口吻,耗尽心力伪造了几封密信草稿,内容含糊其辞,
却隐隐指向朝中有人与北狄勾结,欲陷楚家于死地。她做得极其小心,选用不同的陈旧纸张,
模仿不同的磨损痕迹,用灯火小心熏烤出焦边,然后通过绝对信任的云舒,
“不经意”地让它们出现在父亲书案的兵法书夹层,
或是兄长外出归来可能清理衣物的箱笼角落。每一次行动,她的心都悬在半空,
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鼓里轰鸣。她既怕父兄察觉她的异常,将她视为妖孽,
又怕他们对此毫无反应,依旧义无反顾地踏上那条不归路。父亲楚怀山,
那位身经百战、脊梁永远挺直如松的老将,在听到道士之言时,只是浓眉微蹙,
对忐忑不安的管家挥挥手,语气平淡:“无稽之谈,轰出去。”但在转身负手离去时,
楚清欢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、绝非轻松的凝重。兄长楚清澜,
京城最耀眼的少年将军,捡到那本兵书注解后,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,
语气带着惯有的宠溺:“欢儿近来怎么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感兴趣了?
莫不是也想学花木兰?”可他修长的手指,在那段关于“孤军援绝,血尽弓折”的描述上,
停留了许久,指节微微泛白。他们有所察觉,却选择沉默。这种心照不宣的沉默,
像一块不断垒高的巨石,压在楚清欢的心头,让她喘息艰难。七月,
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传入京城,北狄大汗亲率二十万铁骑,兵锋直指战略要地玉门关。
朝堂之上,关于派谁援救争论不休,互相推诿,暗流涌动。该来的,终究还是来了。
楚清欢听到消息时,正在绣一方帕子,针尖瞬间刺入指尖,殷红的血珠渗出,
染红了雪白的绢面,她却浑然未觉。七月初十,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响彻定国公府前院。
明黄的绸缎,朱红的玺印,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,狠狠砸在楚清欢的耳膜上。
命定国公楚怀山为主帅,长子楚清澜为先锋,率十万楚家军即刻开拔,驰援玉门关。
她站在回廊的阴影里,看着前院跪接圣旨的父兄背影。父亲的身形依旧挺拔如山,
兄长的侧脸在日光下轮廓分明。可她却仿佛能看到,无形的命运枷锁,正伴随着那卷圣旨,
沉重地落在他们的肩上,勒入血肉。她所有的努力,所有的暗示,所有的“胡闹”,
在那卷代表皇权、代表“大义”的绸缎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,如此可笑和无力。不行!
绝不能就这样让他们去送死!哪怕撕破这层平静的假象,哪怕被当作失心疯!
她几乎是跌撞着冲进父亲的书房,甚至忘了最基本的礼仪。
胸膛因极致的恐惧和奔跑而剧烈起伏,仿佛下一瞬就要炸开。
己这几个月来殚精竭虑、辛苦搜集伪造的所有“证据”——那几封足以引起警惕的密信草稿,
那份标注了粮草可能被动手脚的隐秘路线图,
还有她凭着记忆写下的、玉门关附近几处可能导致孤军被困的地形缺陷分析,
一股脑地、几乎是摔般地摊在父亲面前宽阔的红木大案上。纸张散落,
像她此刻纷乱绝望的心。“父亲!您看!您仔细看!”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和绝望,
是重生以来第一次在至亲面前彻底失控,“玉门关此去根本就是一条死路!
朝中有人与北狄勾结,欲置我楚家于死地!粮草定然不继,地形于我军不利!
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!我们不能去啊!不能去!”楚怀山,沉默地拿起那些纸张。
他的动作很慢,一页一页,看得极其仔细,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眼里。书房里死寂一片,
只听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,以及楚清欢压抑不住的、破碎的喘息。他的面容依旧沉静,
如风暴来临前压抑的海面,唯有眼角那些被风霜刻画的深刻纹路,
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,承载着千钧重量。他握着纸张的手指,因用力而骨节突起,
微微泛着白。长子楚清澜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,他没有看几乎崩溃的妹妹,
只是沉默地站在父亲身侧,目光同样落在那些触目惊心的“证据”上,
唇线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,下颌绷得紧紧的。许久,
久到楚清欢几乎要溺毙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。楚怀山终于放下了最后一张纸,抬起眼,
看向女儿。那目光深邃如寒潭,
里面翻涌着太多楚清欢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——有震惊于她手段的凌厉,
有了然于她知晓内情的痛楚,有对她小小年纪承受这些的深沉怜惜,甚至,
还有一丝极淡的、对她能有此心智和胆魄的赞赏?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,
快得让她以为是泪水模糊视线造成的错觉。他没有问这些惊世骇俗的东西从何而来,
没有问她为何会懂得这些连老将都未必能洞察的兵家地形要害,
更没有斥责她伪造信件、窥探朝局的大逆不道。他只是伸手,
稳稳地拿起了书案上那枚用来点燃油灯的火折子。“嗞”的一声轻响,幽蓝的火苗燃起,
在略显昏暗的书房里跳跃不定,映得他刚毅的面容明明暗暗。“父亲!”楚清欢失声惊呼,
如同濒死的小兽,扑上去想抢夺那些浸透了她全部心血和恐惧的纸张。楚清澜却上前一步,
温和而坚定地拦住了她。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,带着常年握兵器留下的坚硬薄茧,
轻轻按在她剧烈颤抖的、单薄的肩上。“欢儿。”他唤着她的乳名,声音低沉沙哑,
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绝。楚怀山将那些纸张,一页一页,
凑到了那簇摇曳的火苗上。橘红色的火焰迅速蔓延,贪婪地吞噬着墨迹,
将它们化作蜷曲、焦黑的灰烬,簌簌落下,如同无声的、提前飘洒的纸钱。“为什么?!
”楚清欢泪如雨下,身体脱力般滑落在地,仰头看着父亲,眼中是全然的绝望和不解,
“明明知道是死路!明明知道是陷阱!为什么还要去?!我们可以称病,可以想办法调任,
甚至可以……父亲!我们走了,这京城,这府里,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!你们不能丢下我!
不能!”楚怀山走到窗边,望着院中那棵历经百年风雨、依旧苍劲不屈的松树,
那是楚家第一代国公随太祖马上争天下后,亲手所植,象征着楚家的风骨。
他的背影在窗外透进的、灰蒙蒙的天光里,挺拔得近乎悲壮。“欢儿,”他开口,声音沉稳,
却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,敲在楚清欢支离破碎的心上,“楚家世代卫国,
护的是身后万千黎民百姓,守的是脚下祖宗留下的疆土,忠的是心中那份家国大义,
而非龙椅上某一人。”他顿了顿,
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沉重的沙哑:“君王可负我,朝臣可谤我,然,国土沦丧,
百姓流离,此为我楚家男儿之耻,百死莫赎。”楚清澜蹲下身,
扶住妹妹单薄得如同秋风落叶般的肩膀,他的笑容依旧努力维持着往日阳光的轮廓,
此刻却浸透了无法言说的悲凉:“玉门关内,不是冰冷的城墙砖石,
是数万活生生的我朝子民,是和你我一样的父亲、母亲、孩子。我们不去,谁去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