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脉剥离的剧痛像跗骨之蛆,即便意识沉入混沌,那烧红钢针碾磨神魂的触感仍未消散。顾云裳能清晰“看见”——玄陵真人指尖的灵光划破她丹田时,瞳孔里映出的不是悲悯,是农夫看着成熟庄稼的漠然;离尘站在烛火阴影里,月白道袍的下摆沾了她溅出的血珠,他却连拂去的动作都没有;烈风靠在雕花门框上,嚼着一枚灵果,笑声混着果肉的汁水溅在她脸上:“早说这废物除了当药引没用,师尊还偏要养百年。”
百年……她从十五岁入昆仑,到二十五岁金丹初成,再到一百十五岁金丹圆满,整整一百年。玄陵总说她是“先天灵体,万中无一”,给她最好的灵石,最纯的丹药,甚至亲自传她《淬灵诀》,说“此诀能助你早日飞升”。她曾信以为真,把玄陵当再生父母,把离尘当遥不可及的光,把昆仑当此生归宿。
直到那夜,凌霄殿的烛火亮了一夜。玄陵的灵力像冰冷的钩子,探进她丹田时,她才听见离尘的声音:“师尊,弟子突破渡劫期需纯阴金丹,她的……刚好。”
原来所谓“先天灵体”,不过是“先天炉鼎”的美称;所谓“百年栽培”,不过是养一颗待摘的丹药。
“恨……”她想嘶吼,神魂却被剧痛锁在躯壳里,只能眼睁睁看着玄陵捏碎她的金丹,将那莹白的灵力渡进离尘体内。离尘的气息越来越强,她的却像漏了气的皮囊,一点点枯萎。最后意识消散前,她看见烈风踢了踢她的尸体,嫌恶道:“死了还占地方,扔去寒渊喂妖兽吧。”
寒渊的冰风是刺骨的,可再冷,也冷不过人心。
“呼——”
顾云裳猛地吸气,胸腔里灌满的不是寒渊的冰雾,是清冽的灵气。她睁眼时,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悬在头顶的云海,云朵像棉絮般柔软,阳光透过云层洒下,在汉白玉石板上映出细碎的光斑。
鼻尖萦绕着雪后松林的气息,混着淡淡的符文香——这是昆仑山门特有的味道。
她僵了一瞬,缓缓抬起手。指尖纤细莹润,指甲泛着健康的粉白,没有一丝被杂驳灵气侵蚀的暗沉。她掐了自己一把,清晰的痛感传来,体内灵力虽微弱,却像初融的雪水般纯净,在经脉里缓缓流转。
这不是死后的幻觉。
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袍——灰布弟子服,领口绣着昆仑的入门标识,是她十五岁刚通过考核时穿的衣服。
“发什么呆?跟上。”
清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,像一块冰投入温水中,瞬间激起顾云裳浑身的战栗。她缓缓抬头,视线穿过缭绕的云雾,落在不远处那个白衣身影上。
离尘。
他比记忆里年轻些,身姿挺拔如未染霜雪的青松,墨发用玉簪束起,侧脸在阳光下透着冷玉般的光泽。此刻他正微微侧头看她,眉峰微蹙,眼底带着首席大弟子对新入门弟子的疏离,还没有后来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。
顾云裳的指甲瞬间掐进掌心,细密的痛感让她找回理智。她不能慌,更不能暴露——现在的她,不过是个炼气期的新弟子,而离尘已是筑基巅峰,玄陵更是元婴后期的大能。任何一丝恨意的外露,都足以让她死无葬身之地。
她垂下眼睑,将眼底翻涌的血红彻底掩藏,声音细若蚊蚋,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:“是,大师兄。”
离尘没再多说,转身沿着玉阶向上走。顾云裳跟在他身后,每一步都踩在光滑的石板上,脚步声在空旷的山门回廊里轻轻回响,像敲在她的心上。
周围的景象熟悉得让她心脏阵阵抽搐。左侧的迎客松还是幼苗模样,不像前世她离开时那般粗壮;右侧的功德碑上,新刻的弟子名录里还没有“顾云裳”三个字;远处悬浮的仙山楼阁间,几只仙鹤正掠过云海,发出清脆的唳鸣——这一切,都停留在三百年前,她刚入昆仑的那天。
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玉阶尽头出现一座恢宏的殿宇。殿门上方悬挂着匾额,以道韵书写的“凌霄殿”三个大字泛着淡淡的金光,殿檐下的铜铃在风里轻轻摇晃,发出空灵的声响。
离尘在殿门外停下脚步,侧身道:“进去吧,师尊在里面等你。”
顾云裳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咙里的涩意,迈步进了凌霄殿。
殿内云雾缭绕,灵气浓得几乎要凝成实质。云顶檀木作梁,水晶玉璧为灯,灯芯是千年灵火,散发出温暖而纯净的光芒。两排身着青色道袍的高阶弟子静立在两侧,他们的目光落在顾云裳身上,有好奇,有审视,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视——毕竟,她是从凡间来的弟子,资质在昆仑不算出众。
大殿尽头的云床之上,端坐着一人。
玄陵真人穿着绣有繁复云纹的玄色道袍,面容看上去不过三十许,俊雅出尘。他的眸子温润深邃,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,周身流转着磅礴而温和的气息,让人忍不住心生敬畏,却又想亲近。
这就是她的师尊,玄陵。那个亲手剖她丹田、取她金丹的“慈父”。
顾云裳的脚步在踏入殿门的刹那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,随即恢复自然。她依照前世的记忆,走到大殿中央,“噗通”一声跪下,行三跪九叩的大礼。
“弟子顾云裳,拜见师尊。”
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,微微的颤抖被完美地诠释为初入仙门、面见尊长的紧张与激动。
玄陵的目光落在她身上,温和地审视了片刻。顾云裳能感觉到,那道目光里带着探询,像在评估一件器物的价值。过了许久,玄陵的唇角才缓缓勾起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。
“起身吧。”他开口,声音清越温醇,如同玉石交击,“孩子,从今往后,昆仑便是你的家。”
轰——!
这句话像一道惊雷,在顾云裳的脑海里炸开。
一字不差!
与前世一模一样!
那时的她,刚从凡间的泥沼里爬出来,对仙门充满了向往与敬畏。玄陵的这句话,像一道温暖的光,驱散了她所有的不安与卑微,让她对这片仙家圣地、对这位慈蔼的师尊,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与归属感。
她曾天真地以为,自己终于有了家。
可后来她才知道,这所谓的“家”,是抽干她灵脉、剖开她丹田的屠宰场;是把她当作丹药培育、待价而沽的牢笼;是让她受尽屈辱、最终像垃圾一样被丢弃的地狱。
无边的恨意如同毒藤,在她的心底疯狂滋生、缠绕,几乎要冲破喉咙。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,一丝腥甜在舌尖弥漫开,剧烈的痛楚让她混乱的思绪得以维持最后一丝清明。
不能暴露!绝不能在此时暴露!
她依言起身,始终低着头,肩膀微微缩着,一副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的模样。
玄陵似乎对她的“乖巧”颇为满意,温声道:“你既入我门下,便需恪守门规,勤加修炼,莫负天资。”他略一停顿,目光转向一旁的离尘,“离尘,你师妹初来,诸多事务不甚熟悉,你身为大师兄,需多加照拂,引她入门。”
离尘上前一步,躬身行礼,声音平静无波:“弟子领命。”
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顾云裳,依旧没什么温度,但至少此刻,还没有后来的厌恶与不耐。
“多谢师尊,多谢大师兄。”顾云裳再次敛衽行礼,声音细小,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。
接下来的流程与前世的记忆完全重叠。离尘带着她去执事堂领取身份玉牌——一块淡青色的玉佩,上面刻着“顾云裳”三个字和她的弟子编号;基础功法《引气诀》——一本泛黄的竹简,是所有昆仑新弟子的入门功法;一瓶辅助引气入体的“凝露丹”——总共十颗,莹白圆润,散发着淡淡的药香;还有一套青色的弟子服饰——布料是用灵蚕丝织成的,能轻微抵御低阶法术。
负责发放物资的是一位姓周的执事,他态度平淡,公事公办地叮嘱了几句“按时修炼”“勿犯门规”,便挥手让他们离开。
离尘将她带到分配给她的住处——一座位于外围山峰“青罗峰”的小小院落。院落不大,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耳房,院角种着几株翠竹,院中央有一口水井,井水里蕴含着微弱的灵气。虽清幽简陋,但比起凡间的居所,已是天壤之别。
“此处便是你的居所,青罗峰37号院。”离尘站在院门口,语气没有丝毫波澜,“今日好生休息,明日辰时,于传功堂**,自有长老讲授入门功课。若有不懂之处,可去前山的弟子坊市询问,或找同峰的师兄师姐请教。”
说完,他便欲转身离开。
“大师兄。”顾云裳忽然出声叫住他。
离尘脚步一顿,回身看她,眉宇间带着一丝询问。
顾云裳抬起脸,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属于少女的、带着羞怯和依赖的笑容,轻声道:“大师兄,我……我初来乍到,什么都不懂,连灵气怎么引都不知道。以后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,还请大师兄多多指点,不要嫌弃我笨拙。”
她刻意放软了声音,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孺慕与不安。前世的她,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讨好着离尘,把他当作修仙路上的引路人,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他登顶路上的垫脚石。
离尘看着眼前这张尚显稚嫩、带着几分清丽的脸庞,那双眼睛清澈见底,像山涧的清泉,与他日后记忆中那个阴郁、沉默、总是低着头,仿佛藏着无数心事的女子截然不同。他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似乎淡了少许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。
“安心住下,勤勉修炼便是。”
说完,他不再停留,周身泛起淡淡的白光,化作一道剑光,冲天而起,很快便消失在云海之中。
直到那道冰冷的白色剑光彻底消失在视线里,顾云裳脸上那强行维持的、脆弱的表情,如同冰雪般瞬间消融殆尽。
她缓缓关上院门,背靠着冰凉的门板,一点点滑坐在地上。
院内寂静无声,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,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弟子谈笑声。
顾云裳摊开自己的双手,看着这双白皙、柔嫩,尚未沾染鲜血与绝望的手。体内那微弱却纯净的灵力在经脉中缓缓流淌,提醒着她这不是梦——她真的回来了,回到了三百年前,回到了她命运转折的起点。
前世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——
玄陵传她《淬灵诀》时,曾温柔地说:“云裳,你是先天灵体,寻常功法配不上你。这《淬灵诀》能提纯你的灵力,助你早日金丹圆满。”她信了,日夜苦修,却不知这功法是玄陵特意为“炉鼎”所创,每一次提纯,都是在为离尘培育更纯净的金丹;
离尘曾在她修炼遇到瓶颈时,递给她一瓶“破障丹”,说:“师妹,修仙之路不易,莫要轻言放弃。”她感动了许久,却不知那丹药里掺了微量的“锁灵散”,会悄悄锁住她的修为,让她永远无法超过离尘;
烈风每次见她,都要冷嘲热讽几句,甚至在她修炼时故意释放灵力干扰,说:“废物就是废物,再练也是白费功夫。”她以为是自己资质太差,惹人嫌弃,却不知烈风是受了玄陵的暗示,故意打压她的自信,让她更依赖玄陵和离尘;
还有那些同门弟子,他们或明或暗地排挤她、孤立她,说她“靠讨好师尊才有机会入内门”,说她“资质平平却占着好资源”。她默默忍受着,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,就能改变他们的看法,却不知这一切都是玄陵布下的局——他要让她成为众矢之的,让她除了依附他,再无其他退路。
恨!
好恨!
胸腔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,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,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焚成灰烬!
顾云裳猛地攥紧了双手,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,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。鲜血渗出,滴落在冰凉的青石板上,晕开一小片暗红色的印记。
不能哭,不能喊,不能有任何声响。
她死死咬住下唇,直到口中再次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。
这一世,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、懵懂无知、将虚伪的温情当做救赎的蠢货顾云裳!
玄陵,离尘,烈风……还有所有曾践踏过她、利用过她、嘲笑过她的人……
你们欠我的,我要你们百倍!千倍!地偿还!
你们视我为炉鼎,为废物,为踏脚石……
这一世,我便让你们好好尝尝,被这“废物”反噬殆尽、堕入无间地狱的滋味!
顾云裳缓缓抬起头,望向窗外那轮渐渐沉入云海的夕阳。残阳如血,将她清亮的眼眸也染上了一层猩红的光泽。那里面,再也没有了怯懦、不安和彷徨,只剩下历经地狱淬炼后,冰冷入骨的恨意,与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复仇的决绝。
夜色,悄然降临,将整个昆仑笼罩在一片静谧的黑暗之中。
而这看似平静的黑暗下,一颗复仇的种子,已经在这座仙道魁首的深处,悄然埋下,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