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公府老夫人的脉象日益平稳有力,如同春日里扎根深厚的古木,只需风调雨顺,便能自行焕发生机。今日详细诊脉后,白芷对殷切询问的陆夫人温言回禀:“老夫人洪福,体内风痰已化,脉络畅通,往后只需按时服用温养的丸药,细细调养便是。民女每月朔望(初一、十五)前来请一次平安脉,略作调整即可。”
国公夫人陆氏闻言,眉宇间是显而易见的欣慰与轻松,厚厚的赏赐之外,更多了几分真诚的敬重。
于是,白芷的生活仿佛又被拨回了原有的轨道。
她脱下了每次去高门大户时不得**上的、那身略显拘谨的体面衣裙,安素堂的烟火气重新将她包裹,空气里弥漫的是纯粹的、令人心安的药香,而非国公府中那总是与沉水香、权力欲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气息。
日子如溪水般平静流淌。偶有相熟的小官家眷或商户女眷遣人来请,她便提着药箱出门,诊治那些妇人常见的郁结之症,或是**们难以启齿的闺阁病。她依旧是那个耐心、沉稳、能守口如瓶的白大夫。
这日晌午,她正与父亲一同炮制新收来的药材,阳光透过槅扇,在研磨好的药粉上投下温暖的光斑。阿苓在一旁小心地分装着药散,一切都显得安宁而寻常。
然而,当白芷直起腰,目光无意间掠过墙角的水漏时,神情微微一动。铜壶滴漏,刻度清晰地指向了一个特殊的日子——她每月一次,该去醉霞楼的日子。
方才萦绕在周身的那份安稳松弛,如同被一阵无形的风吹散了几分。她平静地洗净手,对父亲道:
“爹,我一会儿要出诊一趟,去……城南那位夫人府上,怕是会晚些回来。”
白父不疑有他,只叮嘱道:“让阿苓跟紧些,早些回来。”
白芷点头,转身走入内室。她重新戴上那顶白色的帷帽,看着铜镜中再次被完全遮掩的身影,心境已与最初时大不相同。最初的恐惧与不安,早已被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与淡淡的温情所取代。
“阿苓,我们走吧。”她的声音透过薄纱,平静无波。
午后的醉霞巷,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檐角的细微声响。
白日里的醉霞楼,褪去了夜晚的笙歌与华彩,朱漆大门紧闭,唯有几盏未熄的绢制灯笼在微风里轻轻打着旋儿,像美人卸妆后眼角的残泪。
白芷裹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斗篷,帷帽垂下的薄纱将她遮掩得严严实实。阿苓紧跟在她身后,手里提着沉甸甸的药箱,主仆二人熟门熟路地绕到楼阁后侧,在一扇隐蔽的小门前停下。她屈指,在门板上叩出两轻一重的约定信号。
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,一双清澈却带着怯意的眼睛探出来,见是她,立刻闪身将她迎了进去。这是楼里的小丫鬟,名叫朵儿。
白芷的思绪飘回一年前。也是这样一个午后,朵儿揣着捂得发热的几块碎银,偷偷溜进安素堂,脸上满是焦急与无措。
“大夫、大夫……求您抓些治咳喘的药……”
那日她正在自家药铺里碾药,门帘被人怯生生地掀开,穿着粗布衣裙的小丫头探进头来,脸涨得通红。
那丫头声音发颤以为白芷没听见,鼓起勇气又问道:
“姑娘……能给我抓些治咳的药吗?”
白芷问起症状时,她只含糊说着
“姐姐夜里咳得睡不着”“胸口发闷”,再细问,便红了眼眶,“我……我也说不清楚,只是看着她难受。”
后来白芷才知道,她是醉霞楼的丫鬟朵儿,是楼里的姑娘病了,那些女子,等闲出不了门,寻常大夫更不愿踏入那是非之地,怕污了名声。即便有病,也只能靠着丫鬟出来抓点成药,或是硬扛。
就这样,朵儿来了几次,有时要金疮药,有时要安神方。每次来都揣着模糊的症状,带着沉甸甸的担忧,把碎银放在柜台上时,总像是在赌一场不知输赢的局。白芷每次都仔细配好药,不多问一句。
直到那日夜里,安素堂的门被拍响。白芷因在前堂研究一副药方还没休息,听到敲门声吓了一跳,阿苓走的门前大声问:
“谁呀?”
只听一个小丫头哽咽道:“大夫,大夫……求您救救我们姑娘……”
白芷披衣示意阿苓开门,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朵儿扑了进来。小丫头满脸泪痕,头发散乱,“噗通”一声跪在冰冷的地上,抓住她的衣角
“白姑娘!求您救命!春杏姐姐她……她厥过去了,浑身滚烫,怎么叫都不醒!妈妈说要抬出去……可抬出去就是等死啊!”
那一刻,白芷看着朵儿绝望的脸,脑海中浮现的是医书上“妇人隐疾,多因延误”的记载,是那些女子在欢场强颜欢笑下的病痛与无助。她深知此去风险,若被人知晓,她的名声……
可医者的本能与心底那份同为女子的悲悯,最终压过了恐惧。
“带路。”她声音不大,却异常坚定。
阿苓忙收拾药箱,跟了上去。她虽想劝一下她家姑娘,可是她也知道以姑娘的脾气定不会对病人见死不救的。
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那是白芷第一次踏入醉霞楼的后院。想象中的脂粉浓香并未扑面而来,反而有一股清苦的药气混杂着陈旧的木头气息。
几个穿着艳丽衣裙的姑娘扶着一个昏迷的女子站在门内,见了她,眼里先是惊惶,随即又透出恳切。
“姑娘别怕,”
领头的女子声音温和,铺上一层薄被轻轻把昏迷的姑娘往门边放下来,还特意将后门敞得更开些。
“我们不过去,就在这儿,您看方便吗?”
那一刻,白芷所有的不安与忐忑,奇异地消散了。她们的眼神,与她在永宁巷里见过的任何一位为家人忧心的女子,并无不同。
她蹲下身给春杏诊脉,指尖触到对方滚烫的皮肤,也触到了姑娘们悄悄递过来的干净帕子,听到了她们压得极低的安慰:“春杏会好的,有大夫在呢。”
是急症风寒引发的高热惊厥,再晚一刻便真的危险了。她立刻施针,又喂下随身携带的丸药,忙活了近一个时辰,春杏的呼吸才终于平稳下来,额头的热度也渐渐退去。看着病人缓过劲来,已是子时。领头的姑娘叫红萼,塞给她一包碎银,比药钱多出好几倍,她只捡了药钱出来,余下的退了回去。临走时,应是怕她两个姑娘家走夜路危险,几个丫鬟悄悄跟着她,远远送她到巷口。
自那以后,每月一次,白芷便会如约而至。醉霞楼的姑娘们很信任她,会将难以启齿的隐痛、积年累月的沉疴,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她。
白芷也再不害怕。她看着这些女子,有的不过十六七岁,眉眼间还带着稚气,却已饱经风霜。她们不过是一群在泥泞中挣扎,却依旧想努力活下去的可怜人。
“白姑娘?”一声轻唤将白芷的思绪拉回。她抬眼,见方才候诊的姑娘正局促地站在面前,便温和地笑了笑:“来,坐吧,我看看脉。”
指尖搭上腕间,她细细感受着脉象,听姑娘低声说着症状,偶尔追问两句。阿苓在一旁研墨记方,院里的风轻轻吹着,带着几分丁香的香气和初夏无所不在的暖意。
诊到最后一个姑娘,对方递来药钱时,悄悄多放了一枚银角子,被她轻轻挑了出来。“只收药钱就好。”她笑着说,语气温和却坚定。那姑娘愣了愣,眼眶忽然就红了,低下头小声说了句“谢谢”。
日头渐高,候诊的姑娘都走了,红萼她们送她和阿苓到后门,白芷将帷帽重新戴好。春杏默默递上一包还带着体温的松花糖:
“白姑娘,甜一甜嘴。”
白芷愣了一下,接过,帷帽下传来一丝极轻的笑:
“多谢。”
布包里的香气透过粗布渗出来,暖得人心头发热。
走出巷弄,阿苓回头望了眼醉霞楼紧闭的大门,轻声说:“姑娘,她们其实都挺可怜的。”白芷点头,手里的松花糖还带着温度。她想起每次来,姑娘们总会悄悄塞给她些小东西,或是绣着小朵海棠的帕子,或是自己做的糖糕,不算贵重,却都是真心。
身后的醉霞楼依旧安静,但那份于无声处滋生的、女子之间心照不宣的暖意,却仿佛驱散了春日的微寒,如夏日的暖意渐次漫开。
这每月一次的暗室点灯,是她除下面对权贵的谨慎伪装后,为自己内心保留的一方净土,是她以医术为舟,为那些同样在风雨中飘摇的姐妹,渡去的一点微光与暖意。